民间力量的崛起,使得原有的体制越来越无法适应,然而政策上的改变却迟迟不至,于是,对现行法律的违背与穿越变成改革者不得不为之的冒险行为。跟方培林的钱庄相似,一种被称为“抬会”或“排会”的信贷交易活动便悄悄地在温州各乡村开展了起来。它最初出现在几个人之间,每人都出一笔钱,形成一个互助性的“会”,用钱的人付给其他人高于银行的利息。资料显示,在1984年前后的温州,以这种方式进行流通的民间资金已超过了三亿元,成为当地私人企业发展最重要的资金动力。当时几乎所有的业主都从“抬会”中借贷或出贷过资金。曾经因为替美国海军陆战队制造军徽而闻名一时的金乡徽章厂厂长陈加枢回忆说:“当时工厂要发展全靠地下渠道,最多一次可借到1 000万元。”由于缺乏法律的保护与规范,“抬会”的运作纯靠乡亲间的个人信用保证,在平常时刻并无太大风险,然而到了经济快速成长和资金供求失衡的时候,就会引发意外的事件。1986年,国内经济趋热,资金渴求陡然增大,常规的信贷效益无法满足越来越大的借贷需求,马上有人想到了高息融资,先是小心尝试,再是大胆扩展,很快,一种新的近乎疯狂的金钱游戏开幕了。
当时温州抬会的规矩是这样的:一个会员入会交1.16万元,从第二个月开始,会主每月付给会员9 000元,连续12个月,计10.8万元;从第十三个月起,会员再付给会主3 000元,连续付88个月,计26.4万元,会主仍然每月付出9 000元。如此循环滚动,一个会期为100个月。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最大的风险在第一年,会主要把1.16万元变成10.8万元。有人计算过,一个1.16万元的会员要维持下去,到第六个月必须发展22个会员,到第十二个月,要发展691个会员,到第十八个月,就要发展20 883个会员。诱人的投资,高额的回报,让抬会的会主们成了乡亲眼中的财神,一个“不可能的游戏”在侥幸、狂热和随众心态的集体驱使下,如火如荼地燃烧了起来。
苍南一个叫叶三凤的妇女每月可净收入120万元,在乐清,共有大大小小的抬会1 346个,最大的抬会发展了12 122人,从1985年到1987年初,温州九县两区有30万人卷入其中,会款发生额达12亿元之巨。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效益比,自然造成抬会以呈几何级数的增速发展新会员作为其得以支撑下去的唯一手段。在当时,最疯狂的会员发展方式是所谓的“短会”:入会交1.2万元,第二个月就还给会员9 000元,第三个月再还9 000元,本息两清。会主虽然要亏损6 000元,但可以此来引诱更多的人入会。在抬会极盛时,当地官员几乎全数卷入其中,有些地方还出现了官会,此会专为官员而设,入会不必交款,而是先领款,三个月后再少量返回。这种会分10万元、5万元和1万元三种,视干部大小而定。
这个疯狂的游戏在政府完全失效管理的情形下进行了一年多,到1986年春夏,资金链出现断裂的迹象,各地相继爆出会主潜逃的消息,很快,形势急转直下,极度的亢奋即刻转为极度的恐慌,抬会体系瞬间雪崩。整个秋天,温州地区陷入空前的混乱,成千上万的讨债者疯了似地冲向会主的家。苍南几十个讨债者拿着炸药包赶到会主家,逼迫他交出钱来,否则同归于尽;平阳两位会主被讨债者抓住,吊绑在柱子上,用竹签钉入会主手指,用铁钳焊烧胸肉,折磨三天三夜导致受刑人死亡;上百所小学被迫停课,原因是学生常常在路上被讨债的当做人质抓走。短短三个月中,温州全市有63人自杀,200人潜逃,近1 000人被非法关押,8万多户家庭破产。政府在这时候才如梦方醒,他们开始抓捕和通缉那些知名的会主,以杀一儆百的方式来平息民愤,李启峰、郑乐芬等人最后以投机倒把的罪名被判处死刑。抬会风波以十分血腥而狰狞的方式留存了中国现代改革史上的一个片断。
它表明,当一项公共需求无法通过合法的方式获得满足的时候,哪怕是最理智的人群也可能做出最疯狂的集体举动。其后十多年的事实是,温州人在民间金融上的试验一直没有停止过,就在1986年的11月1日,一个叫杨嘉兴的人集资31.8万元,创办了全国最早的“股份合作制信用社”鹿城城市信用社,鹿城是温州市城区的另一个称呼。六天后,又一个叫苏方中的家具厂厂长创办了由他私人独资控股的城市信用社,他用自己的家具商标来命名这个新生儿——东风信用社。由于缺乏法律上的明文支持,这些民间金融机构的命运如偷生私生的产物,日日危如卵累,时时面临被取缔和制裁的可能。在1986年,温州抬会虽然轰动一时,不过其涉及面并未超出浙南地区。在今后,因金融管控政策的含糊与摇摆性,在北京、南京等地还将爆发更为惊人的融资风波。2000年初,国务院再次进行金融秩序的整顿和清理,浙南和广东地区的民间信用社和农村合作基金会一一遭遇整治,或被取缔,或被强行并入国营的农村信用联社,广东共有2 000多家民间金融机构被关停并转,当年2月,苏方中被警方通缉拘捕,罪名是涉嫌非法接受公众存款罪及诈骗罪。
在1986年的第一期《时代》周刊上,邓小平再次成为封面人物,他继1978年之后第二次被评为“年度人物”。在上一年的10月,《时代》派出一个采访团对中国进行了五天的采访,其中与邓小平本人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采访,它以“中国的第二次革命”为题,用几乎半本杂志的庞大篇幅对发展中的中国进行全方位扫描。周刊高级撰稿人乔治·丘奇写道:“仅仅隔几年重访中国的外国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访问的是同一个国家,丰富多彩的食品自由市场,农村如雨后春笋般盖起来的整洁小屋和充满生机的乡村工业,这些都是他们以及他们的东道主所没有见到过的。”在这篇报道中,邓小平被认定是“一位彻底的务实主义者,向来不太注重名称,他的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一个朴实的比喻: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周刊承认,中国已经解决了粮食问题,农民以承包制的方式被解放了出来,通过创办特区和优惠政策,越来越多的外资公司也正在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国,城市改革和国营企业的改革已经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11月,纽约证交所主席约翰·范尔森访华,他赠给邓小平一枚精美的证章——纽约证交所所徽。作为回赠,邓小平选中的礼物是新中国公开发行的第一张股票——一张编号05743面值50元的上海飞乐股票。邓小平告诉他,这只股票的资本金是165万元,发行了3.3万股,他是唯一的外国股东。范尔森高兴地说:“我很荣幸成为社会主义企业的第一个美国股东。”这张飞乐股票后来一直被收藏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陈列室里。在此前的一年,中国的第一家股票交易市场,即上海静安证券业务部,已于1985年12月31日正式开张了,当时仅允许现货交易。事实上,在更早的时候,深圳、北京和上海的一些企业已经尝试着向公众出售股票了,广东的幸福音响、北京的天桥百货和上海的飞乐音响相继发售了自己的股票。这当然只是一些实验性的举措,资本市场的真正活跃还要再等若干年。
1986年,可以被纪念的事情很多,美国自由女神建成100周年,德国人发明汽车100周年,全世界各地都进行了不同形式的庆祝。1月28日,美国太空飞船“挑战者”号升空,这是人类第一次用电视直播飞船升空现场,数亿人无比吃惊地目睹了“挑战者”号的意外爆炸,美国总统在随后的演讲中坚定地说,“在冒险扩大人类活动领域的过程中,这类痛苦事件在所难免,可是未来不属于怯懦者,未来属于勇者。”三个月后,苏联的核电站发生泄漏事件。在商业史上,还有一个重大的事件必须被记录。面对咄咄逼人的日本公司,美国人除了在高科技产业上寻找对策之外,还在货币政策上发起了凌厉的反击,他们联合西方七国财政部长,强行要求日元升值,这个行动从1985年开始,第一次宣布美元对日元贬值25%,在1986年初的几个月里又让日元升值40%,到1988年,升值达86%,最终形成了“超级日元”泡沫。
骄傲自满的日本人不知就里,因货币的升值而雀跃不已,在未来的数年内,日本政府和公司大量购买美国国债和房地产,收购美国公司。从这一年起到1992年,日本人认购了一半以上的美国国债,还购买了价值720亿美元的美国房地产。正当他们雄心勃勃地炫示要“购买整个美国”的同时,泡沫日渐生大,危机如幽灵般地蹑足而至。传奇的管理学家彼得·德鲁克发表《变化了的世界经济》,他预言:经济的内在结构已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这一转变给发展中国家追赶发达国家增加了巨大的,甚至是难以克服的困难。他指出,第一,知识和资本正在加速取代体力劳动者,发展中国家所依赖的一个主要优势——劳动力丰富和价格便宜将会逐步丧失;第二,工业生产从基本上属于劳动密集型转向一开始就是知识密集型,譬如在半导体芯片和药品制造中,劳动力的成本分别只占到12%和少于10%;第三,信息和知识为基础的产业,正在取代以物质为基础的产业,成为现代经济增长的中心,这就要求一国的国民普遍具有很高的知识水平。德鲁克的这些论断在1986年的中国还几乎没有人听到,或者说,即便在耳边大声朗诵也不会引起任何的关注。中国的企业还距离这位管理大师的话很远很远。
1986年,中国首次宣布允许私人拥有汽车(有趣的是,也是在这一年,苏联宣布出租车可以由私人来经营,这两个社会主义国家几乎在同时开始了市场化的试验,尽管后来它们选择了两种不同的模式),但那时的私家车很少是用来消费的,购买者多是用来跑运输或当出租车使用。11月,上海第一辆“Z”字私人自备车牌照代码0001号诞生,随后,私家车开始在深圳、广州等沿海城市及长春、重庆等拥有轿车生产厂的城市涌现。人们开始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怎么赚钱上,一些新奇的行业出现了。用信件来往是当时人们最重要的交流方式,而这一年,很多人收到信件时会发现贴在上面的邮票不翼而飞了。在重庆、上海等城市,倒卖和炒作邮票正成为一门新兴的生意。在很多城市邮政局的门外面,形成了一个邮票交易的集市,一张1980年发行的8分钱猴票,可以叫卖到25元,短短六年增值300多倍,这些邮票的炒作者很快将成为另一种票券——股票的主力军。值得一提的是,一些日后将风云一时的人物也在这一年开始了他们的商业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