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其中基本上是属于在民间生长的企业家,他从来没有获得过哪怕一项来自正统官方机构的荣誉认同,如劳动模范、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全国或某省市优秀企业家等等,他也没有被任何有政府背景的社团组织接纳为理事或会员,这是很罕见的。与他同时代的那些比他知名度要小得多的厂长、总经理们多多少少都有各种各样政治上的待遇,唯独牟其中是颗粒无收。当时一些主流的新闻传媒如《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等,也几乎没有对他有过任何正面的报道或经验介绍。总之,他是一个被主流社会拒绝纳入视野范围的另类企业家。他所获得的一些“荣誉性称呼”全部来自民间色彩浓厚的中小型杂志,如他两度被浙江省体改委主办的《改革月报》杂志评为“中国改革风云人物”,他的“中国首富”和“中国第一民间企业家”的花环也来自于另一份由商业文化人创办的《财富》杂志。
对此,在自以为“思想和实践均对中国改革作出巨大贡献”的牟其中的内心,是十分寂寞和不满的。他渴望获得政治上的认同,渴望成为政治主流视野中的典型。在南德旧部的回忆中,常常提及牟其中在这方面的言论。比如,“现在要设法让某某到南德来支持我,树我为商界典范”,“谁能把某某请到南德来,我给谁100万元”。他固执地一再给高层领导写信,还不时举办网球赛、桥牌赛等等,千方百计地找上层关系。
牟其中之所以始终无法获得正统舆论的公开认同,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他所进行的商业实践,无法被当时的主流媒体所理解和接纳,而他的理论更是玄妙高深,让人不可捉摸,甚至不知道该归入哪一个领域的改革范畴。更重要的是,牟其中所保持的一种异端的政治姿态让那些官方的机构和传媒不敢苟同。
在南德,牟其中拢集了一些在政治上持激进立场的专家作为他的员工或顾问,如温元凯等人。另外,他还出版了一本向外界免费赠送的内部刊物《南德视界》。该刊具有相当高的采编水平,在经济圈和企业界一度颇为风靡,与深圳的《万科周刊》一南一北,交相辉映。然而,与《万科周刊》专门关注企业体制和管理创新所不同的是,《南德视界》更热衷于对中国的宏观经济政策和政治体制改革指点说道、挥斥方遒,其中便不乏一些激烈的、值得商榷的言论和观点。
从本质上来讲,牟其中是一个企图在政治资源与经济领域的灰色地带攫取利益的寻租者。可是,在“见不得阳光”的寻租过程中,他又渴望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和理论,同时还显示出一种十分醒目的异端姿态,以这种互为矛盾的目的与姿态而渴望成功,难度自然就十分之大了。
在一个转型的现代社会中,企业家阶层是社会进步的既得利益者,它往往以保守的而不是激进的姿态出现,应当是社会改良的稳定剂和润滑剂,而不是兴奋剂。企业家所持有的政治姿态及角色取决于企业生存所需要的合适的生态空间,也就是说,任何一种政治立场或姿态,都是需要理由的。对企业家来说,最根本的理由就是如何让企业获取最大可能的资源和社会支持。在这一点上的错位,表明牟其中始终没有对自己的企业家社会角色进行过准确的设定,其结果是造成各方面的尴尬及企业支持力量的真空。
改革主张与企业利益的错位
牟其中曾坦言:“做大生意,做国计民生的生意,哪一件不与政治有关?搞股份制,你说是经济还是政治?”
S.亨廷顿在他的著名的《变动社会的政治秩序》一书中表述过这样一个观点:一位企业家的政治意见的价值,并不表现为他的这些意见所能给他的企业带来的经济效益上,而是建立在意见所代表的阶层与其他阶层的利益相异的程度上。牟其中常常以“中国新兴企业家阶层的代言人”自诩,可是他所表达的政治意见或理论观点,常常是他的经营行为的“改革注脚”,有时候甚至是为了某些商业动机而炮制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论来。
这种改革主张与现实利益的纠缠不清,直接导致了经营活动中的紊乱现象,并最终使人们对其理论提出的动机产生了疑问。
在这一点上,比牟其中年轻4岁、成名更早的浙江农民企业家鲁冠球却要成熟得多。鲁冠球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初乡镇企业异军突起的年代,他一手创办的杭州万向节厂多年来稳步发展,日渐壮大,而他本人更是被誉为“中国企业界的常青树”。
与牟其中类似,鲁冠球也是一个政治参与热情十分高昂的企业家,同时,他更算得上是中国政治色彩最浓重的企业家之一。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这位学历仅为初中毕业的农民企业家先后发表过120多篇学术论文,早在1987年他就提出在乡镇企业内部建立“企业利益共同体”的机制;1988年提出“两袋投入”论(既重视对职工口袋的投入,又不放松对脑袋的投入);1989年,他提出通过兼并调整资产存量,使乡镇企业走上高效、规模经营之路;1991年,在搞好国有企业成为新一轮改革主方向的时候,他又提出“老虎出山好,猴子照样跳”,为乡镇企业大打其气;1992年,他提出“花钱买不管”,要求通过资产清晰的方式剪断乡镇企业与当地乡镇政府模糊不清的产权关系;1993年,他提出“对按劳分配的再认识”和在企业内部实行多种饭碗并存的用工制度改革;1994年,他提出加快东西部企业的优势嫁接;之后数年,他对乡镇企业的公司化改造、《乡镇企业法》的修正等等,都提出过许多富有建设性的观点和意见。
鲁冠球深谙一个道理:一位大企业家应该善于保护自己的政治羽毛,在政治话语上拒绝进行任何冒险。可以观察到,鲁冠球与政治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他的社会观察始终是以乡镇企业为圆心、以中国改革的现实阶段为半径、以自身的企业实践为基础而展开的,而他提出的诸多观点基本上与他所经营的企业利益无关。这种思考的起点与方式便与牟其中有着本末之别。其观点便在不同的改革阶段发挥了不同的现实效应,鲁冠球也因此成为各方均乐于接受的企业家代表人物,他几乎获得过所有跟企业家有关的数百个荣誉,并出任了中国企业家协会副会长和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会长。
“泛政治化”与商业承诺的错位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几年里,牟其中马不停蹄地周游全国,谈过数万个项目,签下上千个合同,而其结果,却几乎全都不了了之。他的这些“智慧型项目”往往有以下3个特征:一、以改革和体制创新为名义;二、与地方政府密切合作;三、以资本运作为基本手段。因此,其项目包含着相当大的政治色彩,甚至存在泛政治化的倾向。
牟其中曾经与牡丹江市达成过全面收购该市国有企业的意向,与陕西省洽谈过投资50亿元开发大陕北的计划,与张家界市签下过投资10亿元建立保护区的协议,与满洲里更是达成了建设“北方香港”特区的合同,与重庆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和北京大学等等也达成过各种各样的合作项目,这些项目都一一地在社会上造成过轰动,也一一地成为环绕在牟其中身上的传奇光环。牟其中很善于把他的每一个项目都提升为“中国改革的重大试验”,可是对每一次“重大试验”他又虎头蛇尾,说过等于做过,做过等于成功。
在一个又一个的项目出笼过程中,牟其中养成了一种最后置他于死地的随口承诺、风一吹就不作数的恶习。有细心人曾录下1996年2月22日他接受美、法、日、澳等国新闻记者访问时的对答,其信口开河之“风采”也可见一斑。
问:牟其中先生,你准备在华尔街投资?
答:我在华尔街投资,是要把我的企业摆在华尔街,只要可能,我可以无限地投资,无限地花钱,钓鱼都还要一点蚯蚓(笑声,掌声),这点请大家放心。
问:你刚才说想改造大量的国有企业,国有企业那么多,你准备选择哪些企业?你能否确保这些企业赢利?
答:重点是选择国有大中型企业。我能从3000元人民币起家到发射卫星,就有理由对未来充满信心,有理由确保这些企业赢利。
问:你觉得投资化学工业是否值得?
答:这位先生很聪明。我可以告诉你:值得。我所改造的企业中有10多家化学工厂,而且都是赢利很大的化学工厂。化学行业不仅因为本身有很大的赢利性质,而且由于环境的污染,很多西方化学工厂关闭了,把大量市场让了出来,我们可以占领这个市场,从中赢利。
问:以前我们和中国做生意很爽快,但是我们现在要等政府的批准,等啊,等啊,只等到卖身了(笑声)。请问牟先生,您有什么方法把速度加快?
答:……我投资国有企业不是一个一个地投,是一批一批地投。我去年先后与7个大城市的政府共同召开了7次大会,每一次都有上百个企业的上百人听我这样讲两个小时,讲完以后就发表格,愿意合作的马上填表,马上签字,效率很高。
(以上对话摘自2000年8月《大地》,苏亚撰写)
牟其中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在这种严肃的“政治加商业”的活动中,他的“猴子掰玉米”式的恶作剧行为导致了他在政界、经济界、传媒界和社会公众层面的多重失信。在这个意义上,他由一位广受尊重、被视为可以点石成金的“天人”,沦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首骗”,算得上是报应使然、自取其辱。
“倒牟风暴” 终结首富神话
1997年9月,一本杂志增刊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夜之间铺遍全中国的书报摊,其书名骇人听闻,如同平地引爆了一枚惊人的新闻炸弹:《大陆首骗牟其中》。
这本20多万字的增刊据称是由“3个曾经投奔南德的高级打工仔冒着被追杀的生命危险”写作而成的,它以详尽细致的细节将牟其中描述成一个“上骗中央、下骗地方”的中国第一大骗子。在书的封面,它更是以牟其中律师的话高呼:牟其中不亡,天理不容。
这本增刊的出笼,至今是一个谜。在它刚一面世的时候,牟其中就召开记者会宣称它为非法出版物,要求有关部门给予查处。可是,在将近1年的时间里,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的反应。而在这1年里,牟其中早已被传媒追逼得狼狈不堪,从一位“媒体宠儿”、“风云人物”沦为人人喊打的“诈骗大师”。牟其中百口难辩,南德集团因此分崩瓦解。颇有戏剧性的是,一直到了1998年的8月,北京市新闻出版局才突然下达《通知》,要求“将盗用《市场法制导报》专刊非法出版《大陆首骗牟其中》一刊的作者及相关人员全部缉拿归案,绳之以法”。
其实这则《通知》并没有被认真执行过。以这种地下刊物、江湖流言的方式对一位企业家进行名誉封杀,实在是发生在我们这个转型社会的一个十分奇异的事件。这其间透露出的信息也从一个方面折射出有关当局面对牟其中时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对牟某人的狂妄和异想天开不以为然,另一方面则又投鼠忌器,唯恐贸然对牟其中进行法律制裁将可能打击刚刚浮出水面的中国私营企业群体。
其实,在这本地下增刊出版的前后,牟其中已成了有关部门的重点布控对象。一个事实已经在此刻被揭露了出来:1995年上半年,南德集团资金紧缺,牟其中决定以不进口货物方式进行信用证融资。这年6月,牟其中认识了澳大利亚X.G.I公司的一位何姓华裔职员,两人在南德集团总部商定,由何某寻找可为南德集团开立信用证的外贸公司。7月,何某在武汉联系到可为南德集团开立信用证的公司。此后,南德集团陆续在中国银行湖北省分行骗开信用证,涉嫌诈骗金额总计7507万美元。
1996年3月,牟其中在边防检查的最后一道关口因护照被扣未能跨出国门。1997年1月,有关部门发出紧急通报认定:南德集团“经营不善,已出现高风险、高负债”之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