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3月,牟其中提出将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宽50公里、深2000多米的口子,把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引入我国干旱的西北地区,使之变成降雨区。继而,他又提出采用定向爆破的办法,在横断山脉中筑起一座拦截大坝,可以为黄河引入2017亿立方米的水量,投资额为570亿元。
同年9月,南德对外公布投资控股总造价为1亿美元的“国际卫星-8号”。
……
这一个个惊人的投资项目,一次次地在国内传媒上炸开,一次次地把牟其中聚焦在耀眼的镁光灯下,使牟其中和他的南德公司光芒夺目。尤其跟一般企业家不同的是,牟其中以机敏善辩著称,是一个天才的演说家,他对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有着自己独到的观点和思路。在对新经济现象的观察中,他善于敏锐地捕捉到兴奋点,将其提升到理论的高度,并用其独特的语言进行表达。他先后提出了“99加1度”、“平稳分蘖”等颇让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尽管这都是一些对经济活动的形象化描述,并不构成一个新的理论发现,可是在当时还是很有启蒙意义,在经济界一次次地受到关注。那些年,牟其中周游全国,布道演说,四处考察,八方许诺,所到一地必掀起一股牟旋风,被尊为“资本经营大师”、“中国民营企业的先行者”。
1993年,南德集团公布其资产和债务:总资产8.6亿元,净资产4.8亿元,固定资产2.9亿元。1995年2月,《福布斯》杂志将牟其中列入1994年全球富豪龙虎榜,位居中国大陆富豪第4位。同年,中国的一本名为《财富》的民间杂志把牟其中定为“中国第一民间企业家”和“大陆超级富豪之首”,牟其中称其资产“至少20亿元,也可能是100亿元”。
1996年1月,一本由新华社记者撰写、厚达450页的《大陆首富发迹史——牟其中》由作家出版社公开出版,牟其中的名望达到顶峰。在书中,他还宣布了南德公司的新目标是,5年到10年内跻身世界10大企业行列。(这个新目标的可参照背景是,1994年,中国最大的企业是大庆石油管理局,它当年销售额为42.22亿美元,而这个数字同排名世界第500位的日本一家企业相比,尚差36.22亿美元。)公司的业务路线被确定为:“从1998年起,用3年的时间,在西方发达国家建立起50家商业银行、投资银行、保险公司、证券、基金等金融机构;充分利用外资,在全世界购买高新技术,在国内大规模地与国有企业合作建成股份公司,进行体制改造,并用上述高新技术对其技术改造;充分利用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和低成本劳动力,生产出世界第一流的产品,在全世界销售;最终建立起几十个高新技术垄断、行业垄断的大型跨国企业集团,再对这些优秀的企业进行国际金融操作,获得更多资金,又开始新的一轮循环。”
然而,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漫长的经商经历中,除了“罐头换飞机”之外,牟其中到底还做过什么赢利的商业项目,至今仍是一个谜。一个很可能的事实是,南德从来就是一个靠贷款维系着的吸氧型企业,他所宣布的那些“智慧型项目”都是向银行求贷的理由之一。早在1991年初,当顾健被牟其中请去当南德顾问后不久,他就发现了这个真相:
当时,南德经济集团还在北京羊坊店的地下室里。但据它散发的材料介绍:“业务范围横跨航空服务、租赁、航运、金融服务、风险投资、贸易、工业、房地产、高科技、工程开发、信息咨询等10多个领域,在国内外设有20多家分公司、子公司和7个主要研究所,贸易伙伴遍及世界各地。”牟其中的“分公司”、“子公司”、“研究所”都是空的,一个单位只有一个人,甚至几个单位只有一个人。
牟其中与外国记者谈话,顾健大多在场。顾健亲耳听到他在几十天里把自己的资产越吹越大,“3亿”、“6亿”、“10亿”、“13亿”、“20亿”,甚至“50亿”。顾健问他:你的钱在哪里?你怎么赚来的?你缴多少税?他得意地说:“谁来查我?怎么查我!”
四大错位 多重失信
一个大企业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思想家,是一个善于进行政治思考的社会精英。
正如很多人所观察到的,牟其中是一个讲政治的企业家,牟其中本人对此也从不讳言。在他自撰的一篇题为《企业也要讲政治》的文章中,他写道:“这是非常危险的。中国是一个政治与经济不能分离的国家,这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不过,我即使感觉到危险,我还要干。”以经济——具体到南德公司就是资本经营和智慧经济——的手段,与政治资源相嫁接,通过改造现实的方式推进中国现代化的进程,最终实现其早年就有的所谓改造中国的抱负,这大抵是牟其中心目中的最高的经营境界。
客观地说,企业家牟其中的每一步都是在这条大道上行走的。那位最终把牟其中推向“坟墓”的《大陆首骗牟其中》的作者吴戈先生也承认:“我想到牟其中这个人,心里会有种感动,甚至很想哭。作为一个人,牟其中的一生是很坎坷的,可能有人愤恨牟其中的流氓行为;但作为一个人,他又是一个大写的人,他很有才华,但最终他被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毁灭了。他的政治自卑感很强,同时又有很大的政治梦想,他喜欢以搞经济的名义操练政治,这是他们那一代企业家的通病。”
事实上,在那些与牟其中同时代的企业家中,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具有强烈政治情结的人。甚至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商而优则仕”还是无数传统的国有企业经营者的最理想的归宿。有媒体在1997年对10年前荣获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称号的20位企业家进行了追踪,结果发现,除4个人尚在原岗位上苦苦坚持外,其余皆已离去,而其中归宿最好的是转而从政的3位。自民营企业崛起之后,这一现状其实已得到了悄然转变,包括牟其中在内的一代民营企业家已很少有人放弃已有的事业,他们更愿意以另一种间接的方式来参与政治、表达自己的政治愿望,这无疑是一个进步。然而,也就在这样的进步中,“企业家应该离政治有多远”成了一个很敏感而迫切的课题。
从牟其中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种种的迷茫和错位。对这些迷茫和错位的思考,才使牟其中在中国企业成长史上不仅仅是一个“笑料”,而且也是一个可以汲取的“养料”了。
角色代入的错位
牟其中曾经对自己有一段评价:“自己有很多缺点,但是有一个优点,就是中国企业家中没有一个人像我经历过这么多当代中国的风波,并且是最尖锐的矛盾。因为我所想的和所做的远远超出了一个企业家应该想的和做的。”这段话或许不无标榜,可是却道出了一点真实,那就是,牟其中的思想的翅膀常常会飞进政治家的花园而流连忘返。
1998年3月,笔者曾专程赴北京采访这位已在人人喊打声中惶惶然的中国首富,两个小时的访谈过程,始而精彩,继而混沌,终而不知所云。最后给我的一个错觉竟是,坐在我对面的似乎不是一家经济集团的总裁而是“国务院总理”。过强的政治参与意识和超越其身份和能力的政治谋划热情,已经让晚期的牟其中沉浸在一种虚幻的政治执政角色之中而不能自拔。
事实上,这种搞不清自己是企业家还是政治家的角色错位,一直贯穿了牟其中的经商生涯。
比如,他曾提出过两个让人叹为奇闻的投资大设想:一是把喜马拉雅山炸个缺口,让印度洋暖湿的季风吹进青藏高原,让冰天雪地变成万里良田沃土;二是把雅鲁藏布江的水引进黄河,解决中原地区缺水的问题。且不说可操作性到底如何,其设想本身就与正常的商业经营无关,而是一个非常大的国家课题,牟其中一本正经地召开新闻发布会作为一个商业投资项目提出来,与会者除了目瞪口呆实在没有别的感想了。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开始了对国有企业的大面积改造。牟其中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而他一出手便又是一派大包大揽的架势,他在南德集团的大厅里赫然立起一条金字标语,“为搞活国有大中型企业服务,振兴社会主义经济”,并以此为南德经营战略的目标。一位经济学家走访南德,见此标语后莞尔一笑道,它实在应立在国家某部委的大厅里。他还提出了一个搞活3000家国有大中型企业的“765工程”,即为每家国有企业注入7.65万美元的启动资金,以达到迅速完成企业体制转型、资产转活的目的。牟其中还具体地谈到执行的时间表:“第一年搞它300家,计划引资18亿美元,4年完成整个中国的工业化。”
他的满洲里项目也如出一辙。1993年,牟其中抓住世界多极化的时机, 炮制出了一个“中俄美大三角”理论,宣称将在地处中俄边界的满洲里投入巨资开发一个边贸口岸,建立一个保税仓库,并促成中俄双方公路的对接。在牟其中的鼓动下,当地政府还真批给了南德一块10平方公里的土地让其开发,牟其中信誓旦旦要在这块欧亚大陆的起点上,吸引西方的资金,拓宽俄罗斯资源与中国北方相接缘的大市场,进一步再造一个“香港”,即北方香港。在这个项目的新闻发布会上,面对神情激动的中外记者,牟其中又宣布了另一个惊人的投资:他将出资31亿美元给中国海军购买一艘航空母舰。
1999年底,就在他被关进武汉看守所的日子里,他仍然给中央写信提出一个宏伟的“远大规划”:由他毛遂自荐牵头,再造3个“国际特区”,一个建在中国,一个建在俄罗斯,一个干脆建在美国,起步阶段的投资金额至少在10亿美元以上。他还顺带提出自费建一所“南德世界大学”,“在全世界范围内为我国有效地吸引智慧并有效地管理智慧”,“将南德积累、试验了20年之久的已经成熟的、以经营智慧为主要特征的智慧经济和生产方式向社会展示出来,通过示范效应,推广这一全新的经济增长方式,以期我国国民经济以一个今天无法理解的速度增长”。
这真是一个让人读不懂的牟其中。也许在内心深处,牟其中坚信他的每一个狂想都能成真,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存心要欺骗谁。这个在30多年前就开始认真思考“中国往何处去”的曾经的爱国者,却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作为企业家的牟其中,他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染上了“舍我其谁”的救世情结,一种远远大于他的认知水平和商业能力的抱负和责任感,把他浸酿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自大狂。于是,在这个日益现实的商业时代中单枪匹马闯出了一位堂吉诃德式的骑士。于是,牟先生的四面楚歌的末日,便成了他的必然的归宿。
应该说,在这个激荡的岁月,一代中国人在逼近现代文明时的种种狂想和疯狂,甚至他们的浮躁及幼稚,都是不应该受到嘲笑和轻视的。在另外一个意义上,正是他们的狂想和疯狂构成了中国社会得以一寸一寸地向前移进的精神元素之一。然而,对于一位职业企业家来说,牟其中的种种作为无疑表明他实在是一个没有掌握方法论、认不清时势坐标或者说对现代游戏规则置若罔闻的商人。激越的政治热情与草率的政治表现使他陷入了一种自己毫不察觉而在旁人视之则十分荒唐的错乱,他是一个很典型的集“思想启蒙的‘先知者’与商业运作的蒙昧自大者”于一体的企业家。
民间企业家身份与异端的政治姿态的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