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还没吃完,文老就遣家仆文安来取条陈。楚铭怕文老再有什么疑惑之处,也就顾不得还没有吃完早饭,和李若蓝招呼一声就随文安一同赶往文府。
文府是一座三进大宅,坐落在位于衡阳城正中央的升平坊,升平坊紧靠卫将军府和刺史府,是衡阳城达官显贵的聚集之地。绮襦纨绔,钟鸣鼎食。平常升斗小民若是能在升平坊有一处小进宅院,那当真是毕生梦想,穷尽毕生辛劳也难以实现。
恢宏森严的黑漆大门,两座石狮镇于大门两侧,在朦朦雨中显得有几分肃杀。楚铭随文安拾级而上,感受着这恢宏建筑带给人的活生生的压迫感,仿佛这楼宇门栏也夹带着主人的威严气度,令人望而生畏。
楚铭心想这文老果真不是一般的清流士绅,就算以楚铭的眼光也能看出这宅院远非一般的士绅清流能够有资格占有的,何况又是在这名贵显达云集的升平坊。
文安带楚铭来到大堂,沏了杯茶请楚铭稍坐,自去书房请文老出来。
楚铭喝了口茶,只觉唇齿留香,余韵悠长,不禁暗叹真是好茶,果然是大家风度。正沉醉于齿间茶韵清香,忽然传来一阵娇斥,还有兵器相撞的声音。仔细听好像是自后院传来,楚铭正自惊疑不定,就在这时文老转了出来,家仆文安撑着油伞跟在后面。
看到楚铭惊疑的目光,文老转头问文安:“雅儿又去摆弄那些刀枪棍棒了?”
文安不敢隐瞒,老老实实道:“小娘子今日请了赵娘子前来,现在赵娘子正在后院阁楼教习小娘子武艺呢!”
“真是胡闹,女儿家不习针线也就罢了,整日摆弄这些东西成什么样子!”转而又对楚铭说道:“雅儿是老夫孙女,从小骄纵惯了,小郎君莫要见笑。”嘴上虽是这么说,眼角却止不住笑,显然对这个孙女十分疼爱。
楚铭忙道:“令孙女本性使然,正是天真烂漫。”
文老哈哈一笑,道:“我是管不了那个疯丫头了,随她折腾去吧。对了,平之是楚小哥的字吧,那我以后就唤你平之了。嗯,治国平天下,读书人自当有此志,看来为你取字之人对你期望颇深啊。”
“好叫文老得知,晚辈的字乃家兄所取,几年前家兄北上应征抗戎,业已战死疆场。”
文老闻言,击节叹道:“北方戎族向来为我昭武宿敌,百十年来,多少边军将士洒血草原,就是为保我昭武边境安宁。终有一天我昭武儿郎当踏平草原,永绝北方边患,只是未曾想到平之兄长竟是国朝英烈。逝者已矣,平之当继兄遗志,早晚为我昭武踏平草原尽上一份力。”
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既然你从我习字,以后还是称呼我夫子为好。”
楚铭知道文老这是正式承认了自己的弟子身份,于是俯身跪拜,双手奉茶正正经经行拜师礼。
文老也没有推辞,安安稳稳受了楚铭的大礼。行礼过后,文老待楚铭起身,笑道:“平之既已入我门下,有关为师一些事也当告知与你。”
“我文知庸本出身寒门,十年苦读方得进士及第。入朝三十载,官至礼部尚书,也算得上是官场得意。只因与朝中世家政见不合,这才不得已辞官归隐。”接着又告诫楚铭:“既为为师弟子,你要时时谨记一句古训,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平之有大才,更要牢记德为才先,否则贻害无穷啊。”
楚铭郑重答道:“夫子教诲,弟子定当铭记于心。”
文知庸满意地点点头,问道:“昨日的救灾方略可整理好了?”
楚铭将怀中整理的条陈递给夫子,夫子仔细看了一遍道:“这是何人代笔,看笔迹像是一位女子。”
“学生的字实在不敢见人,此乃家嫂代为誊抄。大哥离世后,一直是寡嫂在家照料。”楚铭老实答道。
听到是楚铭寡嫂所书,文知庸不甚在意,将条陈递给楚铭,道:“若依平之所议,救灾所需钱粮甚巨啊!”
楚铭心下疑惑,山南道自古繁华,近年来又是风调雨顺,应对这样一场水灾应是不费什么功夫啊!自己所算钱粮也只要动用一部分府库存粮就可以支撑过去,莫非是府库空虚?
文知庸看到楚铭眼中疑惑,道:“平之莫要胡思乱想,事涉朝廷机密,我就不详细说与你听了,只需知道府库存粮另有他用即可。不知平之可有方略救灾无需动用府库存粮?”
楚铭看文知庸如此,想来夫子辞官归隐也并非如此简单。眼珠一转答道:“粮食乃救灾的根本,既然夫子说不能动用府库,那就必须从他处找补。夫子乃是文坛泰斗,德高望重,不若夫子举办一场诗会,各世家大户必然云集景从,席间举行救灾募捐,想必出席各位不会太过吝啬。”
文知庸仔细斟酌一番,不住叹道道:“此法甚妙,只是要豁出老夫这张老脸了。”
“不过衡阳城大户若知道是平之的主意,只怕平之以后在衡阳城是难以立足了,哈哈。”
楚铭只是腼腆不语,楚铭向来以为行善积德为人之本分,既然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就必然有义务稳定这个社会构架,正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正讨论着,一个看年龄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跳了进来,一身紧身红衣,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活脱脱一副美人胚子。浑身上下有些水迹,显然是被雨淋湿了。
红衣少女几步抢到文知庸跟前,撒娇道:“阿翁,我明天想去赵姐姐家学骑马,好不好?”
文知庸斥道:“胡闹,不准去,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红衣少女不依,拽着文知庸的衣袖来回摇晃,道:“赵姐姐说了,只是一岁小马,雅儿骑不碍事的。”
文知庸拗不过孙女的娇憨姿态,只得答应下来。
自称雅儿的少女欢呼道:“就知道阿翁对雅儿最好了。”说完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楚铭,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楚铭。
“阿翁,这是谁啊?”
“这是老夫新收的弟子楚铭,雅儿,还不快过来打个招呼。”转头又对楚铭道:“平之,这就是老夫的顽劣孙女诗雅,平时也教她习些字,你们就以师兄妹相称吧。”
看着眼前的少女,楚铭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娇憨地拉着自己的衣角,欢快地喊着:“哥哥,哥哥??????”
再也回不去了,楚铭暗暗吸了一口气,行了一礼道:“楚铭见过雅儿师妹。”
雅儿不乐意了,撅着嘴道:“阿翁,明明是我先入学的,他应该叫我师姐。”
文知庸在这方面却不放纵孙女,只是拿眼瞪着孙女。雅儿知道这是阿翁要生气了,只得老老实实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向外跑去,临出门之际回头对楚铭做了个鬼脸。
楚铭哑然失笑,这小师妹真是古灵精怪。
商议好了救灾细节,楚铭也提出告辞。谢绝了文知庸马车相送的好意,只撑了一把纸伞,慢慢踱回家中。
送走楚铭后,文知庸又吩咐文安准备马车,驱车前往节度使府。
到了节度使府,门房通传。文知庸见是山南节度使姚方亲自来迎,忙上前道:“老朽如今一介草民,哪里敢劳齐王亲自相迎?”
面前身着黑色常服的男子正是山南道节度使、当今齐王姚方,姚方朗声笑道:“老尚书可是难得来一趟节度使府啊,姚某真是蓬荜生辉啊!来来来,外面雨大,老尚书快快请进。”说着请文老进来坐下。
“不瞒齐王,老朽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商。”说完只是喝茶不再不语。
姚方会意,引文知庸入书房详谈。
待姚方屏退左右,文知庸才低声道:“不知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姚方显然知道文知庸所说何事,颔首道:“万事俱备,只等大将军秘密到来。”
文知庸又将离水水灾及楚铭所提方略一一相告。
姚方知道文知庸没有一定把握,不会如此轻言。眉头紧皱,道:“府库之粮绝不能动,此事筹划良久,不能因为一场水灾就让我们数年心血毁于一旦。不过楚铭所说救灾方略倒是详尽周全,举办诗会更是妙不可言,正好可以掩护我们的行动。此子可堪大用啊,看来是老尚书得意佳徒,只是姚某以前未曾听老尚书提起过啊?”
“平之是我新收的弟子,不知齐王可曾听说过秦汉堂楚三国?”
姚方一愣,楚三国其人在衡阳城早已是闻名街巷,姚方也曾有所耳闻,原来老尚书所收弟子楚铭就是说书先生楚三国,“老尚书行事果然是不拘一格啊!”
文知庸笑了笑,将一个说书先生收归门下,他人或许匪夷所思,自己却不甚在意。
二人书房密谈良久,临近晚饭,文知庸才出了节度使府。
待到送走文知庸,姚方目望着南方,长声一叹,真是多事之秋啊!
随后姚方又写下几封密信,分遣手下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