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磨好了墨,遂走到我身后,半拥住我,一手握住我捉笔的手,道:“你的字像我,像我。”
是啊,我的字不知不觉的像他,如今应不会有大变化吧。
“写什么?”我问。
他捉着我的手微微用了些力道,开始在纸上写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这每一字,我却犹如要耗费的巨大的力气一般,难以完成,竟有些歪歪扭扭的。
我望着这两行字,又不知是何种心情。
当日在西景时,我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垂落北风中两句诗,道明我的身份,因他独爱这两句,又曾被我看到过,他临摹的字迹。
而笔下这一句,却是当年我们相遇,甚至是后来相争相夺时,最逃不过的一句。我曾多次表明心迹,却始终被帝位二字,淹没。
“当年那一笔,史官是如何记的?”
赫连墨松开我的手,垂头想了一会儿,道:“便说你是姜家谋害而死的,追谥了落眠女帝的称号。”
落眠女帝?不错,落眠是我的本名。
我点点头,道:“如此也好,楚弋笙泉下有知,也安息了吧。”
“你还是不曾原谅你父亲?”
我摇头一笑:“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原谅与不原谅,只是感慨罢了,毕竟我同他,也只有那几日的妇女情。”
“说来,如今这位淳史官,我在时好像并未有他。”
赫连墨点头,望了我一眼道:“是承袭了楚家的史官之位。”
他这么一说我便有几分懂了,想来南桀的史官一向是楚家人,如今帝姓都已更改,自然也是换了史官。也无可厚非。
“阿兮。”他忽然唤我的名儿,温柔有力,“我父亲想见见你。”
我大惊。
那个年久病着的赫连王?
那个因病而不能自己坐拥天下,一步一步将自己儿子推上帝位的赫连王。恐怕所有的一切,若没有他在背后,也不会有赫连墨的今日。
吴安王,应与赫连王交好。
“他,知道我的身份?”我小心翼翼的问。
“知道,但无妨,你放心,父亲绝不会亏待了你。”赫连墨复握上我的手,款款望着我。
我点头一笑,并无他话。
赫连墨留宿莞宠殿,但因我有身孕,也只是合寝而睡罢了。天一亮,便赶着早朝去了,走前吩咐了侍婢不许喊我,让我可以多睡一会儿。
他曾说,今日下了朝,便领着我去宫外的赫连府邸,见一见他父亲。
赫连王并未入宫住着,大抵也是身子的缘故。
趁着他早朝的功夫,我也不能偷懒睡着,将伯安喊来,问了有关那位淳史官之事。这位淳史官原本只是下九流的御史,不知为何突然被官至史官。
伯安并不知详情,只猜测必是他有助于的赫连墨,未免忘恩负义便给了史官之位。
可若只是论功行赏,何必将如此重要的史官之位赠他,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遣退了伯安,我便想着去淳王妃宫里坐坐,也是为了昨日的红枣羹。
此次浣儿并为陪着我,因她出了王宫办事去了,我便唤了两个小侍婢引着我往淳王妃的宫殿去。
刚出了莞宠殿,恰遇来看望我的和月。
她瞧见我,微微一笑,竟福了身子行礼道:“兮王妃安好。”
我忙上前扶住她的手,急急道:“哪里有你这样客气的,若论起位分,你在我之上呢。”
“兮王妃受我这个礼是应当的,不妨事。”她笑着,与当年温顺的样子如出一辙,只少了几分灵动,眉眼间也竟是忧愁之色,郁郁寡欢之感。
“既然来了,坐一会儿吧。”我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殿里带。
我与和月寻了偏殿一处坐着,叫人上了茶,然后便不再留人于殿中,说话也方便些。
我将茶向她面前推了推道:“一路过来想必也是路途遥远,莞宠在朝安殿之后,却离后宫诸殿远了些,快喝些茶吧。”
“多谢王妃关怀。”她客气的道了一声,并未伸手端茶。
时隔近三年了,如今我们这样坐在这儿,难免叫我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时我知道她被许了赫连墨,她亦心有不甘,嫁于并不爱她的男子,亲自找上我,与我说了吴安王与赫连墨的秘密,要我加倍小心。
可后来,我终究没能遂了她的心愿,既未登女帝之位,也不曾帮了她什么。
“这两年你过的可好?”我问。
她凄凄一笑,慢慢道:“谈不上好与不好,陛下待我一直不错,也是相敬如宾不相睹,我也知道,我这一生,只能如此了。”
“你还有惜梅。”
“惜梅…”她双眸黯淡,低低了念了两声这个名字,笑容里更是带了几分苦涩,道:“兮王妃猜不出这两字的含义吗?”
我不解,眨了眨眼,问:“有何含义?”
“惜梅,珍惜,爱惜,却也有怀念和愧疚。那一个梅字,正是替代着你。”和月微蹙着眉,言语之中微微带着激动,只压着声音,有些呜咽。
听了她的话,我顿时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当年他以为你怀了姜子期的骨肉,梦里竟恶狠狠的诅咒你二人,对姜子期更是恨之入骨,可见他对你的心思,有多重。”
“你去后,我便怀上了他的孩子,我一心以为是你投胎到了我这里来,因他负了你,你便投胎做了他的女儿,要他补偿一世。”
“故而,他为这个孩子,取了惜梅二字。我竟连半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我默默的听她讲完这些,也同她一起湿了眼眶。
“你,可曾怨我?”我问。
她摇了摇头,伸手将脸上的泪痕抹净,勉强扯出一抹笑来,“你也是可怜人,我不曾怨你。”
“对了,听说你今儿要去赫连府邸。”她忽然说道,有些急促。
我点头。
“你可要万分小心,赫连王果敢狠戾,与赫连墨大不相同,听爹爹说,当年他对你娘亲是极为憎恨的,是为何我便不知了。”
我心中一突。
赫连墨好似并无担忧,如今我虽是他的王妃,但曾是落眠女帝,更是娘亲的女儿。若赫连王真如和月所说,憎恨极了我娘亲。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善待于我。
我垂着双手,低着头,坐在一动不动,半晌也不曾再开口,安静的放佛周围没有人一样。和月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兮王妃?”
我回过神来,也醒了醒神儿,笑道:“可还有话要说?”
“恩。”和月郑重的点头。
于是她,缓缓将这两年的事儿,一一向我道来。
这两年来,赫连墨待她一直不薄,也如她所说的相敬如宾不相睹。当年,赫连墨即位后,立即取了薛凡的女儿薛彩衣,赐了玉字,封为王妃。
他二人一直青梅竹马,也是人尽皆知的。但和月毕竟是赫连墨的第一位妻子,都是吴安王的女儿,赫连墨待她好些也是应当的。
只是彩衣不甘罢了。
她处处刁难和月,更是以自己尚高一截的位分压迫和月。当年和月怀有身孕时,险些遭了彩衣毒手,幸而赫连墨看重这个孩子,彩衣才不敢妄动。
这两年,和月与彩衣暗地里相互争斗,也确实乏了,和月的性子本就温顺,若不是彩衣苦苦相逼,她也不至于反驳。
更是将彩衣为了毒害她腹中骨肉的藏红花,生生灌进彩衣口中。和月并无害人之心,但只做了那一次坏事,竟还得彩衣此生都不能生育。
和月当时怀胎已八月,赫连墨虽知晓此事,但仍是压了下去。毕竟,和月怀有他的骨肉。和月应内心不安而早产,亦是难产,险些丢了性命,此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
可她与彩衣,算是结下了长恨。
她讲完,落了几滴泪,也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将心里的郁结尽数纾解了出来,也是痛快。这些年,她并没有能够说心里话的人。
当年简单的彩衣,如今也变成了攻于心计的狠毒女子,人,委实多变。
我双手叠在一起,松了松筋骨,淡淡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和月卯足了底气,定定的望着我,道:“正如当年我将父王与陛下之事告诉你一般,和月,只为了自个,不想为了旁人!”
这句话听着自私,可凡是常人,谁不是如此。吴安王嫁女于赫连墨,可曾想过女儿愿不愿意,可曾想过他毁了女儿的一生。
和月知道自个生在什么样的家族,自然直到有逃脱不了的命运,她只想为自个儿而活,这并没有错。她虽曾将吴安王与赫连墨之事相告,但并非陷害,只求安稳罢了。她也聪慧,知即使我即位,我断不会要了吴安王的命,要了他的命,也会毁了我的贤明。
“你父亲可知晓?”
和月点头,楚楚道:“父亲知道薛彩衣看不惯我,多次加害于我,也在宫中安排了保护我的人,我才可多次险象环生。”
“那,薛凡也没有道理不知了。”
“应是如此。”
两女相争,必会牵扯前朝。既然薛彩衣和安月容不合,那么势必会造成薛凡与吴安王不合,如此,倒是个好契机。
“你的心思我都懂了,你放心,我必会尽力护你周全,安稳。”我浅浅一笑,将手覆于她手上,轻拍了两下。
送走了和月,时辰便也不早了。
我同她在殿里聊的时间也过长了些。赫连墨早早便下了朝,又遣了伯安往我这里跑一趟,接我去朝安殿,一同出宫。
出宫便是去赫连府邸了,听过和月的话,我心中难免有些不安。却想了极多随机应变之法,料想赫连王也不会将我如何。
我换好寻常衣物,也未叫人跟随,便跟着伯安去了朝安殿。
朝安殿早备好了出宫的马车,只等着我了。原先伯安早早就到莞宠殿里,只听闻殿内和月在同我聊天,便迟迟未有通报,等了许久。
伯安扶着我上了马上,赫连墨早换了便服端坐在里头,阖眼小憩。我坐进去,坐在他身旁,轻声道:“昨夜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