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达坐着汽车翻山越岭,一路颠簸了近两个小时,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很不舒服,他在公众场合不大会说话,所以看了一眼爷爷之后,就逃也似的跑回了家里。此刻,他刚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交搭着双腿,斜靠在炕沿上看电视,电视机里正播放着社会各界捐款捐物,温总理和胡主席分别奔扑汶川抗震救灾时的动人情景。
说是看电视,其实,志达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自家这三间瓦房里,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不满意。他原想着自己一见爷爷的面就会失声痛哭的,即使哭不出声来,那至少也是泪流满面,可他没有,他看上去竟是那么的冷漠,这让大家会怎么想呢!他可是爷爷的亲孙子啊!
“嘘——”志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哥,看你怎么心事重重的。那个、嫂子呢?嫂子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啊?”雨婷可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啊!
“上班呢!”志达这样说道,他暂时还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和武爱丽分手的事情。
“别再伤心了,你是没见爷爷那痛苦的样,妈说‘与其活受罪,还不如死了算了’。”
“啥?你说啥?”志达很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雨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我啥也没说!我到二叔家去了。”雨婷情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便红着脸溜之大吉了。志达没注意到,雨婷身后的马尾辫正自以为是的左摇右晃呢!
也许是太累了吧,志达刚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斜躺在炕上睡着了。院子里忽然刮过了一阵大风,风从屋子里涌了进来,轻轻的吹打着志达,志达冥冥之中被人从睡梦中给叫醒了。
“爷爷!”志达不由唬得瞪直了眼睛,刚才分明还躺在二叔家里的爷爷,怎么突然就站在了他的面前,而且还能开口说话了!
“志达,你别害怕,我死不了,我还没吃你的喜糖我死不了。我是看刚才没人搭理你,我就来问你一声,我都病好几个月了,你咋才来啊?”
“爷爷,我——”志达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说啊!我活着的时候,你们都外出挣钱打工,也不知道常回家来看看,现在我就要死了,你们一个个都跑回来干啥来了?可惜啊,可惜我只有一条命啊,不然我就多死几回。”
“不是,我——”志达想赶紧站起来,可他全身就像被人施过魔法似的,根本就动不了。爷爷正一步一步的靠近志达,这让志达感到万分恐慌,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个人绝不是他的爷爷。志达使劲挣扎着,他猛一下坐了起来,爷爷突然不见了,原来这只是南柯一梦。
梦醒时分,恰好雨婷来叫他到二叔家一起去吃饭,他便关了电视机,锁上门,往二叔家走去。二叔家的厨房里烧了一大锅水,妇女们正在往锅里下面条,哗哗啦啦的一煮就是十几碗饭,孩子们在一起打打闹闹,端了饭就抢着吃,比赛谁吃的快,谁吃的多,他们不知道家里马上就要死人了。
志达也着实是饿了,他吃了满满两大碗臊子面。平时自家人吃的多,亲戚朋友吃的少,可那天却倒过来了,自家人一个个都推说自己吃不下。志达吃完了饭,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他刚才不该由着肚子吃两碗面。
志达正后悔着,二妈从镇上回来了,二妈还没进门大老远就已经哭上了:“哎呀,我可怜的爹啊!啊哈……爹嗨……你慢走啊爹哎……”这声音由远到近,由弱渐强,高低有秩,长短分明,即有哀哭,又有干嚎,一般的人很难达到这种水平。
“这谁啊这?脑子有毛病啊,赶紧给我堵住,我叔还没死呢!”喊这话的是志达的一位堂伯,这堂伯在整个家族里也是颇有一些威望的,他说了这话,那小姑子便飞也似的跑上去,挡住了二妈说道:“二嫂子,二嫂子,快别哭了,爹还好着呢!”
“啊——”那二妈着实吃了一惊道:“大哥早上不是派人来说,爹已经不行了吗。我刚才看屋里那么多人,我还以为……”那二妈气得直跺脚,他这下可是丢大人了。
当然了,不知者不罪,大家也没人跟她计较,妇女们反都围上去跟她打招呼,因为二妈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女主人。二妈受了刚才的难堪,脸色阴沉沉的,就好象这里的每个人都欠着她两吊钱,知趣儿的便都不再问了。
跟一般的农家妇女不一样,二妈的衣着总是非常的干净整洁,因为她不常常下地,她每逢双日就要到镇子上帮二叔搭理药铺,所以她的脑瓜子里比一般妇女要多点什么。她一来这家里的气氛立时就不一样了。
“二嫂子,你可来了,你吃过饭了没?要不要我给你煮碗面条去?”小姑子眼明手快,极力跟二妈套近乎。那二妈只是爱理不理的说了句:“我那吃得下,你们吃吧,你们没吃好了继续吃,吃饱了,喝足了,千万别饿着。”二妈话里带着火药味儿,小姑子自讨没趣就躲到一边去了。
“建军呢?”还是那堂伯很不高兴的问道:“建军到现在怎么还不来啊?”
“今天看病的人多,估计他晚上才能回来。”二妈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是他挣钱重要,还是我叔的命重要啊?咱吴家坟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不孝的东西啊?”
“哎,我说他伯,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啊!你说他爸怎么不孝了,俺爹一共有四个儿子,俺爹咋不住到别处去,就住在俺家里?与挣钱比起来,当然是俺爹的命重要了,可自古忠孝两难全。你倒是说说,俺爹的命跟大家的命比起来那个更重要啊?”
“你这是做儿媳妇的说的话吗?你简直——”
“我咋地了?”
那堂伯没敢再说下去,因为二妈的双手叉在腰里,已经做出了拼命的架势。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那堂伯摆了摆手,只好又气愤又无奈的退回了屋里。那二妈在院子里兀自叉立了一会儿,就飞起一脚把旁边的一把小板凳给踢翻了。
那二妈窝着一肚子的火正没处去发,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便转身跑进厨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扫视了一番,也不知是何缘故,但见她胸前一起一伏,不由得气上加气。她强压着怒火,返身到隔壁的偏房里迅速查看了一遍之后,又冲进爷爷的病房里把来人挨个儿打量了一下,从东屋到西屋,从厨房到厢房,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横冲直闯。所到之处,大家都自动给她让开了一条道。
常言道:出门看天色,进门观脸色。偏有那不懂事务的小孩只顾着玩耍,冷不丁却跟她撞了个满怀,“啪”的一声横躺在地上,直疼的龇牙咧嘴,半天哭不出声来,那二妈心里一紧,赶忙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嗔怪说:“你没长眼睛吗?”
“哼,大人的眼睛都不知长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娃娃能长眼睛吗?”志达的妈妈兀自站在厨房门口这么轻轻的骂了一句,却被那二妈字字句句听得真真的听在了心里,她“忽——”的转过身来张口就骂,两个人出言不逊,互不相让。
“他大妈,你这话是啥意思?我还没说你你倒先找起我的茬来了!你今天怎么有脸跑到我这里来?你马上给我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啊?你以为我是冲你来的啊?要不是两位老人住在这里,我跟你说他二妈,你就是专门来请我我还不来呢!”
“两位老人——这话你也好意思说?你说,你当着大伙的面说说,从你跨进吴家门里第一天开始,到今天咱爹都操劳成这样了,你叫过他一声‘爹’吗?”
“我没叫爹怎么了?我嘴上没叫爹,可我心里有爹。你虽然嘴上爹长爹短的,可不见得你心里就真正把他当爹看了!”
“你放屁,你这是人话吗?我心里没爹,你心里有爹,那你倒是说说,爹和娘怎么没和你们住一块儿,而是跟我们住一块儿呢?”
“哼,她二妈,你不提这茬反倒罢了,你一提这茬我就来气。这晴天白日的,你也当着过往神灵的面说说,咱们刚分家的时候,他爷爷和婆婆是住在谁家的?那是住在老四家的。本来,他爷爷和婆婆在老四家住的好好的,可你们两口子左哄右骗,把他们给哄了去,你们以为他爷爷还留有什么祖传的宝物呢,告诉你吧,他爷爷一共四个儿子,他即没偏谁也没向谁,心里可公着呢!你那如意算盘可打错了……”
“你说啥?你这个婊子,你给我再说一遍!”
“你才是婊子呢!”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这妯娌两个正好比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没骂上几句就要相互拼命了,大伙见状慌忙把她们给拉开了,而那二妈却还不依不饶,非要志达的妈妈把刚才的话给说清楚。
“够了!他大妈、他二妈,家丑不可外扬啊!你们两个还要不要脸了?你们想让俺叔死不瞑目吗?”那堂叔实在看不下去,就突然一声怒吼,把这场面给镇压住了。与此同时,建国、建功和建业三兄弟也跑到了院子里,一个个被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真恨不得立时冲上去各揍她们几拳,打的她们满地找牙。
“志达,把你妈拉回去!”建国一声咆哮,志达和雨婷就慌忙拉着他们的妈妈逃也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