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宫,潘才人着一袭宝蓝色的纽罗宫装,正捧着织造局进献的一套绯烟流霞的对襟羽纱衣细细翻看,眉中的恼色却是越发浓密起来,转首斥责宝琪道:“织造局的胆子真是越发地大了,本小主就问他们要一件好一点的衣裳,你看这料子,这花样,是存心小瞧本小主么!”
宝琪面露难色,低低道:“小主且忍一忍吧,织造局前几日对所有的衣料进行消毒,现下那味道还冲着呢,能挑出来的料子也不多。”
潘才人冷冷一笑,觑着不远处几名侍弄花草的宫女,扬声道:“真当是笑话!本小主的父亲是太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恩嫔与芙蕖娘子么,梅香拜把子,不过是奴才的出身,她们的衣着首饰,竟高了本小主许多,哼,织造局就是狗眼看人低,一辈子替人缝补裁制的贱命!”
“这一大早的,潘小主怎么就嚷嚷开了。”白芷扶着祝修仪缓缓出了殿,微微笑道,“可扰了娘娘的清净呢!”
潘才人见是祝修仪,虽是颇不情愿,也只有上前屈膝请安。
祝修仪拈着纱罗帕子点一点鼻翼的粉,淡淡道:“潘才人有功夫大发雷霆,倒不如跟本宫好好解释,昨日你去了浣衣局做什么?”
潘才人眉心微蹙,讥讽道:“娘娘的耳报神倒是灵通。”
“倒不是本宫的耳报神灵通,才人昨日大闹浣衣局早已被有心之人传开了,大家可都当笑话似的,本宫才懒得管你这档子破事,只不过皇上龙体万好之后,若要拿了这事儿来问本宫一个治宫不周之罪,本宫倒得费些唇舌。”
潘才人一愣,却不恼,只好整以暇地按一按发鬓的金累丝如意簪子,眼波厉厉一刮:“皇上恐怕没有闲工夫来娘娘这儿,娘娘放心便是。至于那有心之人么,哼,背后捅刀子,洛芳仪与恩嫔真是贱人。”
祝修仪挥了手让一旁服侍的宫人下去,淡淡道:“本宫提醒你,恩嫔的背后是和妃,和妃与琳妃素来亲近,你几次三番言语无忌,他日若被琳妃发落了去暴室,本宫可不一定能救你出来。”祝修仪柳眉一扬,“话说回来,本宫真当是好奇,你大闹浣衣局到底所为何事?本宫与那崔槿汐说过什么,似乎不关才人的事吧?”
潘才人坦然迎上祝修仪的目光,毫不避开,只蓄着笑容道:“恩嫔以为嫔妾与娘娘不睦,娘娘也是如此认为么?外头做的功夫,自然是给外人看的,况且既然要做,就得做大一些,做足一些,让人以为嫔妾与娘娘隔阂颇深、形同陌路罢了。”
祝修仪微微一笑,展一展宽广的蝶袖:“才人不必避重就轻。”
潘才人含了一缕浅淡的笑影相对:“娘娘怀疑嫔妾,提防嫔妾,嫔妾自是无话可说,但娘娘别忘了,当初仪元殿哭谏虽是娘娘带的好头,但始作俑者,却是舒贵妃,而眼下呢……”潘才人嗤的一笑,“解除封宫至今,娘娘仿佛拿舒贵妃无能无力啊!”
祝修仪缓缓转身,眼中的怒色如赤焰一般烧起:“你以为本宫不想动手?是根本动不了手!”
“娘娘黔驴技穷,嫔妾可没有。”潘才人拨一拨耳垂的银杏叶耳环,似笑非笑道,“皇上宠着舒贵妃,自然是希望立六殿下为太子的,如此一来,摄六宫之事的琳妃便是太后尊位无望,琳妃若想利用承光宫对关雎宫的恨意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只会有人做了替罪羊;若是琳妃怜悯舒贵妃,便能挡了娘娘的路,左不过都是咱们的苦处罢了。但是,如果能一石二鸟,同时除去六殿下与琳妃,娘娘又以为如何?”
祝修仪眼皮一跳,昔日琳妃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回荡,“你便好好住着你的承光宫,切记不得再生出任何事端”。
不得生出任何事端么,那跟将我置于一潭死水之中,任我自生自灭,有何区别?多少个星夜无眠,自己在承光宫里一步一步缓缓走着,漫无目的,直到东方微微泛白,心底对舒贵妃的仇恨,如那深海一般几不见底,那时候,自己曾无数次地发誓,若有谁敢挡了自己的复仇之路,便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潘才人见祝修仪陷入思索,媚然一笑,轻轻道:“这盘棋,娘娘愿不愿意跟嫔妾赌一把,若是成了,大殿下、三殿下、还是九殿下,立谁为太子,娘娘的后半生都是衣食无忧,而不是看人眼色、低声下气呢!”
晨风轻拂,如多年前母亲抚过自己发鬓的柔软的手,祝修仪微微一滞,已然换了一副沉静的面色:“自然是要赌一把的,本宫偏偏不信,上天既然不能困住本宫一辈子,本宫便一定要遂了自己的心愿,哪怕闹出个天翻地覆,本宫也不在乎!”
梁王府,奕渮翻动着手中的一本花名册,剑眉一扬,朗朗星目中颇露赞扬之色:“你做得很好。”
江承宇满面堆笑,拱手道:“此番皇上病重,忠于王爷的,自然是会明进退、表忠心,态度不明的,便能一目了然。只是徐孚敬那老头狡猾得很,皇上刚病倒,他立马也装起病来,那一套一套的功夫做的,自是比孙传宗像得多了。”
奕渮掌不住嗤的一笑:“孙传宗么,到底是年轻了些,李敬仁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他倒以为自己装得像。”
江承宇捏着手里的一枚棋子,轻轻抛入案上的黄花梨鸡翅木紫檀素纹围棋筒,思索着道:“孙传宗既不可靠,倒不如早早换成李敬仁岂不更好?”
奕渮摇一摇头,取了手边的狼毫毛笔,在名册上又添了一个名字,江承宇心生疑窦,探了身子一瞧,不由一愣,脱口道:“朱祈祯?”
“本王还没告诉过你。”奕渮懒懒一抛狼毫毛笔,“三日前,朱祈祯来过,劝说本王把握时机……”奕渮微微一顿,迎向江承宇好奇的目光,一字一顿道,“登基。”
江承宇面容失色,似是难以相信,微一思索便是摇头不止:“此人心机深沉,此番言语实在难以揣摩,且不说他是琳妃的侄子,他与孙传宗二人,素来左右逢源、当属墙头草一派,又怎肯轻易与王爷推心置腹、劝说王爷登基?”
奕渮揉一揉眉心,缓缓道:“轮亲疏,朱祈祯自是偏向于琳妃,论功名前途,跟了琳妃也不会差。只不过,他是从江山社稷的角度来论事,认为本王比孤母弱子更适合坐镇江山。”
江承宇陡然一惊,面色变了几变,急道:“王爷,此人不可信!”
奕渮觑一眼江承宇的神色,忽而一笑:“本王何时说过会信他?只是,本王很佩服他的勇气,能在风口浪尖之时来梁王府,能堂而皇之地跟本王说这样的话,竟是丝毫不顾及琳妃。本王便姑且先用他一用,若他表里不一,本王自有法子让他求生不能。”
江承宇闻言终是缓了脸色,诡秘地一笑:“是了,王爷的法子不用则已,若使用了,对朱祈祯来说,便是前途尽毁、家破人亡,他,不敢不从。”
关雎宫,连理阁,刘芸心端坐于梅枝纹铜镜前,着一袭弹花柔棉曳地长裙并如意云纹衫,又挑了一支清水芙蓉玉簪戴上,镜中之人,于清秀中便多了一丝妩媚,身边的宫女芦儿笑着奉承道:“奴婢虽未见过舒贵妃年轻时的模样,但也看过几幅画像,小主的容貌,与舒贵妃是有两三分相似的。”
刘芸心淡淡一笑:“是么。”
芦儿陪笑道:“可不是,若不然,皇上又怎会晋了小主为更衣呢?且不说更衣了,凭小主的容貌,晋为贵人或是嫔位,都是指日可待的。”
刘芸心笑不露齿,缓缓抚过自己细腻光洁的面庞,似是再喃喃自语:“你的意思是,本小主除了这幅皮囊,便一无是处了,是么?”
芦儿一愣,吓得方寸大乱,慌手慌脚地跪了下去:“小主恕罪!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刘芸心微微一笑,转身搀扶了芦儿起身:“你慌什么,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其实,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能得皇上垂怜,已是祖上的积福,自是万分荣幸的,又岂敢再奢望贵人之位或是嫔位呢?”
芦儿闻言有些讷讷,想必是还没能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只是紧紧拽着袖口不言。
刘芸心抿嘴一笑,从首饰盒里挑了一支镶银边的珠花给芦儿带上:“皇上的赏赐多,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你若有喜欢的,直接问我要便是了,我们从前都是御膳房的宫女,闵尚食不是说过吗?大家有福同享,如今我晋了更衣,自会好好待你。”
芦儿感激不尽,再度跪下叩首:“奴婢唯小主之命,甘愿听小主调遣!”
刘芸心挥一挥手示意芦儿起身,又笑道:“很好,那么,本小主便有件事情吩咐你,你待会儿出了连理阁,便告诉关雎宫里的宫人,本小主给你赏了许多好东西。”刘芸心盈盈一笑,又取了一对流星追月的耳环给芦儿带上,语调一转,“只是,若有人对本小主的身世、起居特别感兴趣的,便好好盯着她,明白吗?”
芦儿下意识抚摸着那对耳环,面露喜色,刚才刘更衣那一席话,虽是不明所以,却一口爽快地应承下来:“奴婢省的,小主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