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璧微微颔首,正待回席,却见奕渮立于身后不远处,半月挂在天际,朦胧的夜色下,他的身影似覆上一层清浅的薄雾。
朱成璧心底一惊,忙道:“王爷安好。”
奕渮点一点头,却只默默看着地上的青砖,朱成璧侧首看去,那绿蜡般的桐叶虽仍是郁郁,但边沿已是微微卷起,仿佛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淡淡的月华洒落,明暗交替,那桐叶的婆娑之影便斜斜投落在青砖上,如同花影的交错叠重。
竹息微微垂眸,袖着手悄悄退开少许。
奕渮的声音有些清冷,仿佛沾染了薄薄的夜霜:“皇兄近来身子应该是大好了吧。”
朱成璧轻轻一笑:“是好多了。”
奕渮侧首望着不远处的彼岸花,倒披的花瓣向后开展卷曲,皱波状的边缘似乎晕染了浅浅的白色,簇拥了朱红色的花瓣,于这清凉的初秋夜色却有一种妖艳的凄凉。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皇兄是准备携舒贵妃与六殿下去桐花台吗?”
朱成璧一愣,低低道:“皇上是有这个打算。”
奕渮沉静的面庞看不出任何神色,只觉得泼墨似的睫毛微微一颤,他略略迟疑道:“你也随行吗?”
朱成璧闻言失笑:“王爷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我自然是不去的。”
奕渮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听朱成璧柔声关怀道:“近来王爷公务繁忙,但也要注意身子。”朱成璧微微一笑,“方才听徐妃说起,王爷这几日常常失眠,我让竹息去知会过梁太医,让他明日去王爷府上看一看,皇上如今最器重王爷,若是王爷身子抱恙,何人能够为皇上分忧呢。”
晚风轻拂,朱成璧抬手拢一拢鬓边的碎发,罗袖轻扬,那碧玉莲花镯子在清浅的月光中似有莹润的光泽一亮,如星芒的光晕。
奕渮眸光一闪,只偏了头去看那开得极艳的彼岸花,缓缓道:“你且那看彼岸花,花和叶永不相见,就像命中注定错过的缘分,这些日子,我总是想,如果当初不是因为那一幅洛神图,你我如今,会不会过得好些。”
朱成璧心中一震,酸楚之气猛地在心里翻腾起来,喉头几乎要哽咽住,极力笑道:“‘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是你当初跟我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奕渮轻轻一点头:“彼时还是两小无猜的年纪,我虽是拿了这句话跟你开玩笑,但却是发自真心。”
朱成璧轻轻一笑:“你与皇上都是昭宪太后抚养,到底还是颇多相似,你可知道,皇上初初见我,也是用了这句话呢。”
奕渮一怔,似是不可置信。
“真宁的小字,仪柔,便是皇上从这句话里起的,所以,我几乎不曾唤过她仪柔。”朱成璧凄然一笑,“方才徐妃还笑我跟真宁生分,只是她不知道,每每想到她的小字,我总是觉得心酸。”
远处似有树影轻轻一动,竹息登时警觉,斥道:“是谁?”朱成璧一惊,转头却见一只通体乌黑色的猫窜了出来,明亮的眸子一闪,转眼间又跳上墙头。
竹息忙道:“娘娘,您出来也挺长时间了,还是回披香殿吧。”
奕渮也转过神来,轻轻退开两步,道:“为避嫌疑,娘娘先回殿,我片刻之后再回去便是。”
待到朱成璧匆匆回殿,却见恩嫔正抱着玄汾逗弄,看到朱成璧进来,盈然笑道:“娘娘方才去了哪里,四殿下还问起呢。”
朱成璧浅浅一笑:“许是多吃了一些酒,觉着有些头晕,在外面坐了会儿醒酒罢了。”眸光微转,却见玄淩与真宁正与乐安说笑,倒是和妃的座位空着。
朱成璧正泛着思索,却听恩嫔笑道:“方才汾儿淘气,打翻了一杯水仙酿,故而和妃娘娘去偏殿换衣服了。”
朱成璧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勉力一笑:“让我来抱抱汾儿。”目光流转,却见奕渮缓步入殿,眉心似有淡淡的清愁弥漫,忙收回目光,只低了头对玄汾暖暖一笑,玄汾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也呜呜呀呀地笑了起来。
宜妃执了一杯柑橙香,笑着对弈澹道:“虽是祖制锁定三年一选秀,但眼下六宫妃嫔之位多悬,皇上若是愿意,提前一年选秀也不是不可以。”
弈澹淡淡一笑:“新欢虽好,旧爱更是难得,且太后新近薨逝,也是不宜选秀的。”
宜妃温然笑道:“是臣妾疏漏,只是臣妾想着,皇上前些日子身子总是不好,若是多了几个可人的妹妹好好伺候着,倒也不至于此。”眸光轻轻一扬,只见舒贵妃微微局促,只是垂首不言。
弈澹夹了一筷子如意糖藕到舒贵妃碗里,转首对宜妃笑道:“爱妃有心,只是眼下选秀也有些突兀。”
宜妃取了帕子掩口一笑:“其实倒也不用选秀,皇上觉得今晚的丝竹之音如何?”
弈澹微微沉吟,已然含了笑意:“这首《春江花月夜》却是精妙,是何人弹奏?”
听得弈澹传唤,傅宛汀忙盈盈上前,屈膝行礼:“奴婢尚仪局司乐傅宛汀恭祝皇上圣安!”声线清越,如空山晓月,又似清泉涟涟,一袭云雁薄罗长裙更衬得她身量纤纤。
弈澹微微颔首:“今晚的曲目可都是你编排的吗?”
傅宛汀恭敬答道:“是。”
宜妃掩袖依依而笑,亦是赞道:“确实是用了心的。”转首却瞥见身旁的玄洵正仔细打量着傅宛汀,不觉眉心微蹙,轻轻推他一把。
初初落座的和妃闻言已然是会意,浅浅笑道:“既然皇上喜欢,不如就让傅宛汀随侍皇上身边,也好时时为皇上演奏几曲,如何?”
傅宛汀闻言一愣,忙跪下叩首,惶恐道:“和妃娘娘太过抬举奴婢了,只是奴婢身份卑微,怎敢随侍皇上左右。”
宜妃扬一扬眉,徐徐道:“只要皇上喜欢便可,太祖皇帝的粹妃是屠户之女,不也一样封了妃位?”
弈澹轻轻一笑,握了握舒贵妃的双手,转首对傅宛汀道:“既然宜妃与和妃都觉得好,朕便封你为正八品采女,赐居隐月阁。”
历来宫女为妃嫔只能一级级循例上升,且不许宫女封后,先前的恩嫔与秦贵人便是如此,但傅宛汀居然越过更衣直接封了采女,众人不由一惊,已有那沉不住气的窃窃低语起来。倒是宜妃先执了酒杯起身笑道:“傅采女怎么愣愣的,可是欢喜傻了,还不给皇上叩首谢恩?”
于是众人便也一同祝贺弈澹又得佳人,又祝贺这位新晋的傅采女,傅采女只是有些讷讷的,谢了恩后便由着尚仪局的几名宫女一同簇拥了下去。
宜妃嘴角轻扬,微笑道:“今晚也是傅妹妹的好日子,臣妾有些薄醉,皇上不如去隐月阁陪着妹妹如何?”
弈澹淡淡一笑,眸光微沉,手指一记一记摩挲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盏上好的胭脂,芬芳馥郁,他目光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却只缓缓道:“傅采女是尚仪局的人,怕还要去尚仪局收拾东西、辞别旧主,今晚便先算了,宜妃既然有些薄醉,朕便去关雎宫吧。”
宜妃一愣,正要出言却被和妃截了话头道:“宜姐姐倒是甚少喝醉呢,不如移步偏殿,妹妹治了些青梅汤,于醒酒却是最好不过的了。”
弈澹也笑道:“既如此,和妃你且好好照顾着,朕与舒贵妃然便先回去了。”话毕,也不顾宜妃微青的脸色,携了舒贵妃一同离去。
朱成璧微微思索,已然明白宜妃是看不惯舒贵妃****专宠,才想出了这个法子希望能借傅宛汀分去一些阮嫣然的宠爱,而弈澹却似乎兴致不大,恐怕封了傅宛汀为采女也不过意在安慰宜妃罢了。只是,既然连今晚都不去隐月阁,怕是这位新晋的采女日后也是君恩稀疏了。
朱成璧轻轻摇头,扶了竹息的手道:“回含章宫。”
尚仪局,早有腿脚快的宫女来禀了傅宛汀晋封一事,尚仪简云然欣喜惊诧之余,便带了司籍、司宾、司赞等女官恭敬候着,见傅宛汀进来忙屈膝请安:“傅小主大喜。”
傅宛汀一愣,忙几步上前,搀扶起简尚仪道:“尚仪可是折煞我了。”
简尚仪诚恳道:“小主大喜,如今已是天子妃嫔,尊卑有分,云泥有别,又何来折煞一说?”简尚仪抿嘴一笑,“可见奴婢先前说的不错,小主不但箜篌之音甚好,也是一等一的好容貌,再说了,小主从前便与恩嫔小主颇有些交情,有宜妃娘娘与恩嫔小主的扶持,小主必定能青云直上。”
傅宛汀却有些怔怔,仿佛不甚欢喜,垂眸喃喃道:“其实,我并不想……”
简尚仪一愣,忙吩咐了身边侍立的女官下去,低低道:“小主何意?小主的恩宠可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傅宛汀缓缓坐下,只是饮了一杯茉莉香片,方轻轻道:“几日前,宜妃唤我过去,说披香殿夜宴之上,不要出现歌舞,只消丝竹之声便可,其实我也知道,皇上如今甚少喜欢看舞蹈了。”傅宛汀微微一顿,低低道,“只是,今日夜宴前,宜妃特意送了这套衣服过来,我虽然不知何意,也只能换了衣裳过去。”
“这身衣裳是水光锦苏绣。”一把清灵的声音响起,简尚仪与傅宛汀具是吓了一跳,却见恩嫔盈盈站在门边,忙起身行礼。
恩嫔款步上前,一握傅宛汀的纤纤玉手,端容道:“如今你已是采女,言行举止更要留心才是,方才那一席话,除了我,除了你,也除了简尚仪,不要再让别人知晓。”
简尚仪微一思忖,已然明白过来,忙屈膝道:“两位小主放心,奴婢省的。”
恩嫔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亲切道:“云然素来聪慧,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尚仪之位,后宫六局二十四司,如今看来,尚仪来日自是大有前途。”语毕,恩嫔粲然一笑,又对傅宛汀道,“妹妹的隐月阁想必还未收拾妥当,今晚妹妹不如去月影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