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弈澹离开,朱成璧方才回首看着郑姑姑道:“方才你说的很好,这样朦朦胧胧最能让皇上疑心。”语毕,朱成璧略微一顿,端了竹息新沏好的雪顶含翠,悠悠道,“只是眼下还是急不得的。”
郑姑姑微微一笑,淡淡道:“民妇等了多少年,不仅仅盼着能还昭慧太后一个公道,也是为了民妇自己的一点私心。”郑姑姑低首沉思片刻,语调带了不少凄凉,“民妇夜夜都能梦见昭慧太后将皇八子抱到民妇的怀里,他那样小,那样柔软,怎么知道自己刚刚出生便被算计。”
郑姑姑唏嘘不已:“昭慧太后何等聪明,更何况临死之人总是心智清明,她知道此番被淑妃算计,如果不将皇子托付与她,恐怕母子不日就要泉下相见,但又如何忍得自己的亲生孩子认了仇人为母亲?”郑姑姑双手微颤,似乎几十年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重现,“她希望我能为她复仇,一早便撕下了一片衣衫,血书‘淑妃害我’四个字,悄悄卷起来塞到民妇手中,就在民妇接过皇子之时。”
朱成璧轻轻颔首:“昭慧太后一番苦心,确实难得。”
“我只是小小的御膳房医女,如何能有资格抱着皇子?直到那卷衣衫的残片被塞入手中,我才猜到一二,后来回了太医院悄悄一看,更是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郑姑姑轻轻道,“开始我还在奇怪,为什么昭慧太后不直接交给两位陪嫁姑姑,后来等到她们的死讯传来我才知道,昭慧太后何其敏锐,当时恐怕就已经猜到两位姑姑来日的下场了。”
朱成璧轻轻按住郑姑姑有些发抖的双肩,只觉得指尖微微发凉,就像窗外的夜色一般,顺着窗槛一路凉到了心里:“颐宁宫那一位素来手段狠辣,之前我也只是略有些耳闻,直到听你说起,我才明白。她的谋略、手段实在是令人发指,幸好她如今卧床不起,否则我还真不敢贸然出手。”
郑姑姑稍稍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呼吸,紧紧握住朱成璧的双手:“等到娘娘大业可成,一定要帮民妇好好照顾琼脂与琼萝,这也是我欠她们母亲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这个自然,你放心便是。”
第二日清晨,朱成璧早早便醒了过来,唤了竹息来为自己梳妆,竹息执了羊角梳子一壁为她梳头,一壁有些心疼地道:“娘娘昨夜可是又没睡好吗?看这眼睛下方的鸦青比前几日又重了些,娘娘夜夜不得好睡可怎么好呢?”
朱成璧闭了眼睛轻轻道:“无妨,用紫葵粉便是可以遮掩过去的了。”
竹语端了赤金牙盆在旁,兑好玫瑰汁子的温水上浮着几片柔嫩的花瓣,那一道道香雾弥漫开去,直教人心头也暖上几分。
竹语微笑道:“和妃娘娘与恩嫔小主前几日送了不少补品过来,奴婢看着那金丝血燕和野山参都是极好的东西,娘娘不妨好好温补身子。”
朱成璧闻言一笑:“她们也算有心,皇上前番赏赐了不好东西到昀昭殿与月影台,她们倒又送了过来。”
竹语陪笑道:“咱们含章宫的东西,向来饰数一数二的,和妃与恩嫔如何不知,左不过是一番好意罢了。”
朱成璧微微颔首:“稍后你亲自把那个产自渥南国的金丝攒珠飘翠项圈给和妃送去,就说本宫谢谢她的好意。”想了想又补充道,“那把如意翡翠的金锁也送了去,再挑一柄成色好的玉如意送给恩嫔,让她好好养着身子。”竹语忙道了一声是便下去了。
竹息手艺灵巧地给朱成璧梳好望仙髻,又挑了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戴在耳垂上,轻轻道:“早上长信宫那边传来消息,昨儿妍贵嫔似乎精神不太好,出言顶撞了皇上,皇上似乎怒了呢。”
朱成璧漫不经心地选了一支金镶玉蝶翅步摇只做把玩,淡淡道:“这也怪不得她,妃位与太子之位一并飞了去,换了谁都要失心疯的。”
竹息略略迟疑:“奴婢听闻,妍贵嫔好像怒骂皇上,是,是……”
“是什么?直说便是!”
“是,是,老狗。”竹息脸色变了几变,“因为这个,皇上最后才拂袖而去。”
朱成璧皱了皱眉头:“如此出言不敬,我看她的好时日也算完了,就算日后能从丧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也是难再有宠爱的。”朱成璧微微一顿,又冷哼一声道,“她难道以为自己是汉景帝的栗姬么?咱们皇上可不是汉景帝,能优容栗姬多年。不过话又说回来,栗姬最后不也是下场凄惨么!”
竹息闻言莞尔一笑,正了正发鬓的茜色绢花:“两届秀女选进来,得宠的嫔妃如今大多是下场惨淡呢。”竹息掰了指头细细数道,“五年前进宫的密贵嫔、贺婉仪都没了,妍贵嫔眼瞅着要失宠到底了,钱小仪进了冷宫还在耗着,也是决计出不来的;两年前进宫的睦嫔废了位分在慎行司自裁了,媃嫔降为了更衣进了冷宫,慎嫔的身子一向不好,也是个不中用的,禧贵人呢,多久了却还留在贵人的位份上。”
朱成璧轻轻摇头:“这几年宫里头的斗争尤其厉害,折损这样多的妃嫔,真是叫人心惊,算起来也只有恩嫔一位是扶摇直上、前途甚好的了。”
竹息不觉也是感慨:“只可惜,像恩嫔小主这般心思通透的实在不多罢了。”
朱成璧沉默片刻,又道:“这几日宫里头出了不少事情,淩儿的骑射没有耽搁吧?”
竹息忙笑道:“梁王虽然是日理万机,但****都会抽了时间进宫陪四殿下练习骑射,朱大人与孙大人也是嘱咐了校场的教官好好关照着,娘娘放心便是。”
朱成璧以手支颐,只是细细打量双鱼纹镜中的自己,竹息的手势无比轻柔和缓,质地极好的紫葵粉将一张脸妆点得精致而细腻,只是,紫葵粉之下的这张面容,已经见识了太多太多的腥风血雨了。
朱成璧微微叹气,低低道:“眼下昭慧太后的事情也暂时急不得,皇后得了玄浄早夭的消息,怕是暂时也只能图着自保,难以再会算计我了。但却还有一件事,还得由你去做。”
竹息微微屈膝:“娘娘请吩咐便是。”
朱成璧轻轻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是关于木棉。”
城南朱府,朱祈祯一壁悠悠地喝着素粥,一壁看着手中的报告,这是孙传宗连夜遣了人送来的,自己虽然已是神机营的统领,但对骁骑营的情况也并未悉数不管,更何况以自己与孙传宗的关系,便是等于两大营牢牢握在手中。
从报告看来,看守密贵嫔的侍卫已在昨夜里全被处死,想来这件事情也可以告一段落了。朱祈祯眯起眼睛微微出神,孙传宗的颜体字方正茂密、横轻竖重、雄强圆厚,比起过去又是精进不少,不像刚到骁骑营那般地不堪入目了,不过到底是自己手把手交出来的,如今他练得倒越发像是自己的字了。
书房外,邱艺澄着一袭烟草绿百花长裙,衬得她几分楚楚,发鬓的玉石梨花簪子倒也显得分外灵动,她翩翩然进来,微微笑道:“大人又喝的素粥吗?妾身今日做了方糖紫薯粥,大人可要尝尝?”
朱祈祯闻言不觉皱了眉头道:“我习惯喝素粥了,夫人不必麻烦。”
邱艺澄微微尴尬,忙道:“大人,妾身这回不会像上次那样的,妾身自己是尝过的,还算可口呢!”
朱祈祯打量她两眼,不由想起上回那咸得像滚了一遍陈年腌咸菜的碎花皮蛋粥,心里暗暗想着,果然是打小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不会做便也罢了,偏偏又不愿意照了菜谱一样一样学,却是翻着花样做出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来折磨我的胃,远远不及孙传宗的手艺了。
朱祈祯虽是不大乐意,想了想却又耐着性子柔声劝道:“夫人平日里好好歇着,这些东西让下人做便好。”语毕又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去神机营,午饭不回府里用了,夫人自己吃吧。”
邱艺澄虽是无可奈何,也只好屈膝道:“妾身知道了,大人晚上早些回来。”
朱祈祯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孙传宗喜欢紫薯,便又折了回来,不顾邱艺澄微微惊愕,拿了调羹尝了一口,一尝又是懊恼,方糖放得太多,甜得跟打翻了糖罐子一样,只得微微避开邱艺澄期盼的眼神,无奈地一笑:“还算不错,夫人的手艺确实有了精进。”
邱艺澄有些受宠若惊,待到朱祈祯离开,陪嫁侍女香穗高兴道:“小姐,大人刚才夸您有精进呢。”见邱艺澄绞着帕子有些发赧又喜滋滋道,“大人专门折回来尝了一口,可不说明大人的心里头真真的放着小姐,虽然大人外表淡淡的,但他逢人逢事是一贯的罢了。”
语毕,香穗也不顾邱艺澄的局促,又腆着脸道:“小姐可要再多练练呢!老夫人说的不错,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邱艺澄越发不好意思起来,点一点香穗的额头嗔怪道:“你的牙齿可是铜做铁打的,怎的这般多嘴,也不怕闪了舌头去!看我不早点把你嫁出去才省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