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八年的春日来得格外早,紫奥城里弥漫起一片如烟的绿意,然而,在这里呆了六年,我越发思念漠北的模样,那里虽然有黄沙,但也有绿洲,金色的沙丘与苍翠的树木一眼分明,远不是紫奥城那般,分不清敌与友,道不明亲与疏,看不见远与近。
人前人后,我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宠妃,他们都无比尊敬地唤我:“容妃娘娘。”
但恩宠的背后,总会有闲言碎语传出。曾经流传过这样一种说法,皇帝宠我,不啻于先帝宠爱舒贵妃,而我与舒贵妃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异族女子、都生得一副娇艳狐媚的容颜。
听得此言,我付之一笑,皇帝的心,除了纯元皇后,再也容不得旁人。而我所谓的宠爱,却分明是金玉的面子、败絮的里子,不堪入目罢了。
某个春雨迷蒙的深夜,我从沉闷的春雷声中醒来,内殿中,以银线绣着朵朵梨花的绞纱帐帷半开半合,有清凉的风打着旋儿拂来,猝不及防地袭上我的身体,带来微凉的湿意。
沉香木雕花开富贵的茶案上,婴儿小臂粗的花烛垂着红泪,如绛脂珊瑚,垂垂累累,在那泛起的荧荧光芒中,皇帝兀自沉睡,面孔俊朗、面容安逸。
我一直觉得,皇帝比孙传宗好看,或许就是中原形容男子所用的“巍峨玉山倾”,但是,我心里也再也容不得旁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国破家亡、江山飘摇,那个一骑白马绝尘而出、救下我的青年男子,从此便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底。
锦衣玉食里长大的青年君王,纵然玉面倜傥,都远远比不过自幼习武之人身上的刚毅之气。
亦是或许,自己从孙传宗眼中,读出了一种与自己相似的忧伤。
在漠北的最后一夜,繁星满天,月华熹微,我听到了悠扬婉转的乐声,循着乐声而去,是孙传宗坐在一截伐断的枯木上,吹着一种奇特的乐器。
他告诉我,这是箎。
我虽然不懂箎,也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埙唱而箎合”。
但从他仰望星子银河的眸光中,我读到了一丝刻骨的清冷,以及在清冷之后的徘徊与彷徨。
对于庶出的我,不得父汗重视的我,自然明白他的感受。
我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情感是如何悄悄的如雨后春笋一般滋长起来,但是,在这之后,我却不得不入宫,以抚慰父亲终日焦虑不安的心绪。
再次看到他,我已经是容贵嫔了,他的笑意那样温暖,他和缓地提醒我与万明昱:“恐怕要下雨了,两位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微臣告退。”
而那句话,却是我日后无数次在心底温习的语句。
因为,在这之后不久,他以一死宣告对被指认罪行的供认不讳。
我明白,他是摄政王逼死的,新仇旧恨,使得我在除夕宫宴上借剑舞意欲夺取摄政王的性命。生死一线的关头,却是万明昱粗重急骤的笛声响起,她以一曲《荆轲刺秦王》提醒我,我的所作所为只会是徒劳无功、自寻死路。
我放弃了,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日复一日在强烈的恨意里沉沉浸着的一颗心。
直到,摄政王的死。
又直到,朱祈祯在永巷中饮下皇太后所赐的酒,毒发而亡。那个曾宣称“传宗是微臣此生最重视的人”死了,死在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中,复归于平静。
我终于看到,紫奥城里的争斗追逐是如何的可怖,今朝赢了的,他日,就会输。
在乾元初年的风云中,纯元皇后、贤妃、德妃、如妃、礼嫔、成嫔都离去了。余下的,端妃避世不争,悫妃日渐失宠,陆昭仪庸庸碌碌,李修容深居简出。连继后朱宜修,都远远不及彼时为娴贵妃时的恩宠。
而我,却一枝独秀。
然而,我心里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我得宠的缘由。
与皇帝独处的时候,他总让我穿着一袭胜雪白衣,他总喜欢在冬日里,在我宫中供着红梅朵朵,他亦要求我水葱一般的指甲上一物不染,他更喜欢看我跳惊鸿舞,即便,我根本不喜欢。然而,按他说的来做,又有何妨呢?我只需要,在一个人静默的午后,握着一串佛珠,静静怀想孙传宗即可;我只需要,在某一个大雪飞扬的冬日,在通明殿静静上一炷香即可;我只需要,在人间四月的芳菲日,在宫外的丛丛梨花中自斟自饮即可。
旁的,我不再关心。
其实,我与纯元皇后并不像,若要模仿她,或许李修容更成功。然而,在经历过失宠与丧子的打击之后,李修容再也没有侍寝过,她是孤独而矛盾的,她宁愿把自己锁在深宫之中,一遍又一遍念着手抄的佛经,也不愿意强作笑颜、屈意承欢。
也许,她错过,她恳求过,她争取过,但是,最终发现自己只是作为纯元皇后的影子,作为可笑又可悲的影子,她选择封闭内心所有的情感,终生寂寂无声。
她未必是对的,也未必是错的。
乾元五年的后宫与乾元三年的前朝,一样是波云诡谲。
万明昱殉葬的时候,我正在凝翠宫里焦虑不安,纯元皇后薨逝后,她曾独自一人跪在大雨瓢泼的昭阳殿外,恳求皇帝见自己一面。她之前派人送来的纸条上,唯有六行小字:切勿轻举妄动。
我知道,这是她最后的一场豪赌。
我赌她要做的,是扳倒彼时的娴贵妃朱宜修。
即便万明昱再如何防着我牵涉进她自己的恩怨情仇中,我依然嗅出那一抹极其隐秘的讯息,那便是关于她小产的孩子。
而这个未能谋面的孩子,最终也要了她的命。
万明昱没有见到沉浸在爱妻离去的浓浓伤悲之中的皇帝,是皇太后带走了她。
而当天傍晚,就传来了万明昱殉葬的消息,她殉的人,是皇后,是那个她根本未曾亲近过的皇后。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和煦堂,我只知道自己一定是极度的失神落魄,采容偷偷告诉我,万明昱殉葬之前,留给我两个字:珍重。
昔年,摄政王还在的时候,我曾问过万明昱,后宫这样的人鬼不分之地,我与她,会不会也有一日走上绝路?
万明昱彼时还是昭仪,她的目光还是那样温婉,而非那个跪在仪元殿外、传言面若冰霜的如妃。
她认真想了一想,告诉我,或许她会比我先走,但她一定会给我留下两个字:珍重。她握着我的手,郑重地告诉我,一定要珍惜这两个字,在这宫里,最难得的便是姐妹情深,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人需要为另一人做出多大的付出与牺牲,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便是对对方最大的守护。
我讶异于为何她认定会先我一步离去,然而,她那样企盼我的应答,我只能点一点头。
珍重?
珍重!
我瞬间明白了,万明昱或许早已预料到她自己的结局,她不是殉葬,而是被赐死。
赐她一死的缘由,是皇太后要保住娴贵妃,朱氏一族一脉相承的朱宜修。
血浓于水的亲情,是维系家族权力的纽带,是旁人脖颈之上的三尺白绫。
然而,皇帝却异常感动于万明昱的自甘殉葬,跟万明昱比起来,造成纯元皇后母子俱亡的贤妃与德妃,简直就是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要追封万明昱为贵妃,甚至连封号都拟定了,便是思顺贵妃。
思,表面上看,是追思如妃万明昱,其实,却是缅怀纯元皇后。
顺,字面上看,是赞如妃恭顺和睦,内里,却是顺应他的心意。
这个封号,在我看来,是莫大的讽刺。
可是,皇帝万万不曾想到的是,万明昱还留下最后一道遗愿,她想要的,是玉牒除名。
那个透凉似水的深夜,皇帝在颐宁宫与皇太后谈了良久,我不知道皇太后为何要帮一个被自己赐死的人满足她的遗愿,或许,是万明昱手中,亦是握有皇太后的把柄,但是,我已无从得知。
最后的结局显而易见,万明昱被彻底从史书上抹去,再无一丝印记,后宫中也不再有人提及。
而我,在万明昱头七的那一日,在通明殿长跪不起,木鱼声如莲花开又落,我突然明白了她的选择,她向往的是紫奥城外的碧海蓝天,一旦进了妃陵,设了牌位,尊了谥号,她便会生生世世成为紫奥城的魂,再也无法离开。
她可以这辈子走不出去,但绝不能后世都背负着帝王嫔妃的枷锁。
而我,却不能不婉转承欢,除了万明昱送我的“珍重”二字,还有亟需我来保障的族人。
只是,随着父亲、母亲相继离世,我越来越痛恶这个地方,越来越痛恨这样空洞而干枯的生活,越来越厌弃为人替身,我不喜欢纯元皇后,但继后更不喜欢我。
当我发现自己慢慢中毒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解脱。就仿佛是被关在金笼里的翠鸟,看到窗外的温暖的阳光,照在无锁的笼门上。
我的容颜憔悴,在太医局一众太医的说辞中,唯有简单的七个字:五脏六腑尽衰竭。
而衰竭的原因,被归于思乡。
那一刻,皇帝的眼神里透出无尽的绝望,并非是因为他心里有我,而是最好、最完美的纯元皇后的替身即将离去。自那之后,他又将陷入黑暗、陷入伤悲。
我紧闭凝翠宫,不再见皇帝,我要让他记住我最美好的容颜,永远记得我最明艳的时刻,方能在忆得我一丝好处的同时,善待我的族人。
既然迟早都会被遗忘,迟早都会有比我更像纯元皇后的人出现,那么,我就要在韶华最盛的年光,从枝头优雅坠落。
而皇帝的最后一个要求,是惊鸿舞。
作为惊鸿舞的交换,我提出了玉牒除名。
月光清澈,满池的莲花正是最盛之时,碧水芙蓉,香远益清,我在太液池长芳洲最后一次作舞,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
清风阵阵,我在月色如水中,看到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裙袂翩飞之间,我忽然想起,初到大周的那一日,熙攘的大街上,有一位看相的老人,用他掩藏在凌冽皱纹里的深邃目光打量着我,却兀自摇头,发出深远似渺茫沧海的叹息:“临水芙蓉,沃土不容。”
我转身奔向太液池,粼粼波光中,最后一眼望向月光玲珑,我终于明白了。
紫奥城,纵然是世间无数女子向往的天家尊贵之处,然而,我却只能开在临水清幽处,过平凡人的生活,若让我开在沃土之上,迟早会枯萎、会凋零。
我不属于紫奥城,不属于京城。
但自从六年前入宫,我已无处可去。
长芳洲最初一舞,奠定了我初入紫奥城的宠爱。
长芳洲最后一舞,我在皇帝心中徐徐落幕。
乾元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容妃索绰罗氏薨,年二十二,玉牒除名,遗体被秘密送往漠北安葬,紫奥城中亦不得再提及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