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章元年。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抬眸望向面前的妇人,她便是明懿皇太后甄嬛了,不过着一袭云紫色织金锦琵琶襟长衣,如云高髻只以象牙透雕梅兰竹菊扁方松松挽住,再添几枚镶玉银质珠花而已。然而,这样洗尽铅华的装扮却衬得她越发雍容,堪当一国太后。
甄嬛含笑扶起我:“大长公主何必如此拘礼,我备了上好的狮峰龙井,坐下吧。”
颐宁宫,一如往日母后在的时候,布置大气静雅,不论是那青花缠枝凤纹梅瓶、玉浮雕龙凤纹如意,还是黄杨木雕喜鹊登梅填漆案几上那只青花釉里红转心鼻烟壶,每一样都是名家之宝,是真真正正的天家富贵。
我低低一叹,从前是昭宪太后夏氏,之后是昭成太后朱氏,如今是明懿太后甄氏。紫奥城的巅峰之权,如流水一般,过了这家,便是那家,虽然残酷,但却是现实。
甄嬛抬手端起案上的汝窑茶盏,微微啜饮:“大长公主气色不错。”
我含笑欠身:“承蒙太后娘娘关怀,臣妾与陈舜还算康健,但到底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有的时候,想做一做针线,都看不清针眼了。”
甄嬛微微怅然,旋即宁和道:“大长公主保养得宜,望之如三十许人,许是漠北风光安然,气候宜人,不似哀家在紫奥城里呆久了、更容易衰老,晨起梳妆的时候,看到鬓边的斑白华发,真真是感慨万千。”
我一时间有些沉默,转眸却见槿汐握着一柄南阳玉锤为甄嬛轻轻敲着膝盖,不由想起母后。其实,甄嬛的境遇,比起母后要好一些,同为幼子即位,母后不得不提防摄政王日渐盛大的权欲与野心,而当朝辅政王玄汾却是甄嬛幼妹甄玉娆的丈夫,素来谨慎低调、忠心不二。而甄嬛,也并未想过以甄氏女子正位中宫,能如此看开,实属难得。
良久,我只轻轻叹息:“太后娘娘凤姿高华。”
“母后曾有遗愿,含章宫的布置一切如旧,大长公主不妨前去看一看。”甄嬛轻轻拍一拍我的手,“承懿翁主继诞下致远后,此番再度有孕,不宜舟马劳顿,哥哥在吉州陪着也是对的。”
我微微屈膝:“多谢太后娘娘。”
含章宫,如隆庆年间一般,隐在一片花木扶疏之中,我徐步入殿,过了花苑,穿过长廊,左侧的惠宁堂,右侧的玉芙轩,正中的德阳殿,一切如旧。
庭院中桐树繁茂如斯,风吹过,一阵阵的飒飒声送入耳,那些逝去的过往如书页的翻动,一页一页在面前呈现。
这么多年了,父皇离开了,母后离开了,皇弟也离开了。
一时间,我感到眼周微微发酸,却有一双臂膀环我入怀。
“陈舜。”我低低唤道。
他的呼吸声如轻轻浅浅的风,微微拂在我的耳畔:“仪柔。”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母后还是父皇的琳贵嫔。
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在四尺丹宣纸上写下:周仪柔。
我歪着头看着:“母妃很少唤我‘仪柔’呢。”
母后微微愣住,转瞬间便抿去眼眸深处的忧伤,抿一抿唇道:“真宁,是先帝为你拟的封号,仪柔,是父皇为你起的小字。先帝是你父皇的父亲,是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所以,不论是你父皇、母后,还是母妃,或者是旁的嫔妃、宫人,都喊你真宁。”
我似懂非懂:“那么,有谁会喊我仪柔呢?”
母后笑意轻扬,面庞的弧度亦无比柔和:“你将来会遇到一位男子,唤你仪柔,而非真宁。”
我轻轻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我方才从仪元殿出来,去颐宁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告诉我,你在这里。”
我转身对上陈舜深邃的眼眸,抚一抚他刚毅的脸颊:“到了含章宫,我想起曾经身为帝姬的日子,才知道,居然已是三十年过去了,我再也不能与你赛马,你的发鬓,也有了星星点点的斑白。”
陈舜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一如他唇边的毅然:“我一直觉得,世上最美好的事,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心中了然,迎上他深情的眸光:“我曾有过担心,便是在生育了慧生之后,因为落下了疾病,再也无法生育。那几日,我总是想起温裕皇后。”
陈舜微微怔住:“你仿佛从未与我说过。”
我握着洁白如初雪的绢子,盈盈按住他的唇心,绢子上绣着的凤仙花鲜活饱满,如染着蔻丹的指甲上开出的花。
“温裕皇后的母亲,是朱成玙的三夫人,曾经,朱成玙去到乡间拜会同宗叔祖,却由于京城里时疫流行,不得不留在乡间,便在那时认识了一名女子。听母后说,他们二人早已暗许终身,朱成玙更允诺娶她为妻。只是,朱府又怎会允许朱成玙娶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子?朱成玙归京后,朱府便迅速敲定了一名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便是陶夫人,时间一长,朱成玙便将曾经的海誓山盟抛诸脑后,即便后来迎她为妾,不过居于通房丫头之下,在府中的日子步履维艰。”我摇头轻叹,“许是彼时我多思,亦是担心你厌弃我再不能有孕,我总是梦见,自己与三夫人一样的下场。”
陈舜摇一摇头:“你真傻。”
我粲然一笑:“但是,你待我,一分一毫都不曾随岁月流逝而减去,时至今日,再想起从前那份担心受怕,我只觉得好笑。”
陈舜扶着我,慢慢步入德阳殿:“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过,‘我会等你,一直等你,哪怕漠北的黄沙都被风吹尽了,我的心都一直在你身上,不会被吹动分毫’。从隆庆十一年二月十四,到乾元元年八月初六,一共九百二十三日。没有哪一日,我不在等着你、盼着你、念着你。”
我心中一动,再多的甜言蜜语,都远远及不上那一句情深意重的“九百二十三日”,那是灵犀相通的等待,是望穿秋水的执着,我与陈舜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德阳殿正殿,却是挂着一幅洛神图,简率的淡墨刻划出清旷的远山,衬得江面空旷清新,纤细绵长而又柔韧的白描线条墨色清淡,衬得乘云徐徐行于浩淼水波之上的洛神娴静优雅、绝尘出世,洛神衣袂翩飞、神情婉转,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陈舜颇有些好奇:“我曾来过德阳殿,仿佛没有这幅洛神图。”
我曼步上前,手指从画上轻轻抚过,清淡的日色透过浑圆的珠帘筛进殿中,洛神高髻丽服、手执纨扇、眸中含情、翩然而来,极逼真,又极其然,然而,母后从未给我看过这幅洛神图,库房里也并没有这样的东西。而这幅洛神图一丝纤尘也无,看来是有人****看护的。
眸光一凝,我细细望向洛神图的右下方,有极细小的四个字,正面看,并不能得见,要稍稍侧过头去,对着日色才能看到,仿佛是先用极细腻的毛笔写下,采用冰蚕线细细绣出,是极精致的手艺工夫。
这四个字是:爱妻璧儿。
我蓦地怔住,这不是父皇的字,父皇的字更大气、更苍劲,这四个字,下笔轻软、饱含深情,几乎可以想见下笔之人唇角轻扬的笑意,但是,字里行间,却又分明有一种淡淡的愁思弥漫。
这个字,更像是摄政王的。
母后与摄政王的种种暧昧,我是知道的。
关于母后手刃摄政王,也曾有风言风语传出,是说摄政王是为了救母后而死。
我暗自摇头,流言就是流言。
然而,刹那间,却有另一种猜测在心头遽然浮起,瞬间便如同饱吸春雨的笋,飞快生长起来。
如惊雷隆隆在耳,如电光横贯长空。
我紧紧攥紧了手里的绢子,猛然明白,为何,母后即便在掌摄六宫事的大权之后,依然会在独处时分,露出深深的哀愁与落寞,挥之不去。
彼时的我以为是六宫繁琐的事端与嫔妃的争风吃醋,抑或是为了玄凌的皇位。
如今想来,原来都是为了摄政王。
我也终究是明白了,为何在摄政王余党被肃清之后,母后从此归隐颐养、专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后宫之事。
是了,看着心爱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死去,母后的心,必定是痛悔到无以复加的。
朱漆鎏金殿门“吱呀”一声推开。我回眸,却是竹语,她如今是老得极厉害了,满头华发,脊背微弯,更不得不拄着竹节形楠木拐杖,所幸,甄嬛待她很好,更安排了宫女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视若宫里的太妃、太嫔。
我匆匆上前,扶起欲对我行礼的竹语:“姑姑不必如此。”
竹语的目光在我面上流连许久,怅然叹息:“大长公主,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时候,奴婢想起您,觉得您仿佛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帝姬。”
我心底一酸:“姑姑到这里来是?”
“竹息临走前告诉我,昭成太后把这幅洛神图留在德阳殿,要我务必,每一日都来看护,不能让洛神图染纤尘分毫。”
我微微一惊,下意识道:“这幅画,是哪里来的?”
竹息的笑意在那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漾开,仿佛是吹皱了一池春水,她仪态安详,缓缓道:“大长公主是否明白了什么?也是,几十年都过去了,大长公主也该知道了。”她颤巍巍上前,静静凝视洛神图,“金丝楠木棺椁中,昭成太后双手交错,掌心中,牢牢握着一对碧玉莲花镯子。大长公主,这对镯子,您应该最最熟悉了。”
碧玉,莲花?
我骤然明白:“碧玉,便是母后,莲花,便是摄政王。”
“愿如莲花托玉,生生不息。”竹语微微阖目,怅然叹息,“可惜啊,可惜啊,楚有和氏璧,微瑕人彷徨。”
回吉州的马车上,我最后一次掀开帘幔,望向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京城。
紫奥城地势高,那金碧辉煌的殿顶叠嶂连绵,在日色下辉映出星星点点的金光,象征着帝国的中枢以及四海天下最富贵之处。
然而,天家富贵,是要拿了牺牲来换取的。
母后这一生,那样短暂却又那样漫长。
她活了六十一岁,却有整整二十二年与青灯古佛为伴。
她日复一日地追悔自己的错,却又任由民众襃赞她手刃摄政王的巾帼豪情。
她是孤独而矛盾的。
终其一生,只有竹息与竹语真正懂得她,懂得她心口上的朱砂痣。
而我与玄凌,却什么都不知道。
陈舜握着我的手,低低相劝:“仪柔,你的母亲是伟大的,她为了江山,除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她不愿民众知道事实真相,甚至不惜将媛妃与中山王玉牒除名,更将长宁大长公主幽禁在长宁观一生一世。她做足了这一切,是告诉世人,摄政王威胁大周国祚、罪无可赦。同时,她也将自己一生一世钉在薄情寡义的名号上,她这样做,只是在传达三个字。”
我无声地望向陈舜,只觉得他掌心的纹路厚实而又清晰。
“对不起。”
泪水蜿蜒而出,静静地蔓延。
是了。
母亲将恩情挥泪斩断,让历史永久地记住她的无情无义。
有的帝王,为了名声,不惜歪曲事实。
有的帝王,为了霸业,不惜穷兵黩武。
而我的母亲,却将所有的是非公正都留给后人,她不需要解释什么,也不需要证明什么,甚至,即便心里再如何深沉地痛悔,她都能将皇太后的身份演绎得那样好。终有一日,会有人在历史苍茫的汪洋大海中,打捞出事实真相,而被前人所误解的一切的一切,也将会水落石出。后人在感叹摄政王真心实情的同时,亦会痛恨母亲冷血无情。
这便足够了。
让历史来将自己审判,这便是母亲对摄政王传达的讯息:她这辈子对不起他,便生生世世来偿还。
乾元最初三年风雨惊雷、波云诡谲的斗争中,或许,真的没有人是胜者。
而唯一看似笑到最后的母亲,却留下了无字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