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三年除夕,因为有肃清摄政王党羽之喜,玄凌下令,大赦天下,更在紫奥城紫辰宫宴请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等,其规模远超乾元二年的除夕宫宴。宫中更是高挂“风传率土庆,日表继天祥”、“玉宇开花萼,宫悬度会昌”等寓意吉祥的红底金粉联子。朱墙金瓦也早早刷洗一新,更重新上色,看起来分外鲜亮喜庆。
从畅音阁至紫辰宫,织金红绒毯一路逶迤铺开,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萱草、水仙、芙蓉、金菊,鲜活饱满,真当是花开盛世。两侧一溜摆着的黄花梨满雕宝塔宫灯几有一人高,金色粲然,如银河星子。更有掐丝珐琅香薰与象牙透雕花鸟虫鱼香薰在侧,香雾弥漫,胜似瑶台仙境。
畅音阁前,华灯连绵做龙腾翔云之景,金玉堆砌更见天家富贵之相。鎏金铜镂雕万寿如意楼阁式宫灯闪烁着荧荧烛火,映照得周围亮如白昼。
朱成璧的坐席位于最前,玄凌与朱柔则二人位于左侧,朱宜修位于右侧,贤妃、德妃、端妃等人的坐席依次向后。
简云然侍立在朱成璧身侧,低低道:“太后娘娘,《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是今日的压轴戏,也是荣福班最拿手的,唱穆桂英的是荣福班班主邓玉娘。”
朱成璧抬手正一正发鬓的象牙透雕如意云纹扁方,含笑赞道:“今日的几出戏都很好,看来你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
简云然和顺笑道:“太后娘娘喜欢,那便是奴婢的福气了。”
话音未落,却是闵琼萝领着小宫女进了流珠聚宝糕、玫瑰香梨糕、莲蓉水晶糕、人参薯蓣糕上来,色泽诱人、香味扑鼻。
朱成璧笑道:“闵尚食的手艺可是越发好了。”
朱宜修闻言凑趣道:“是呢,闵尚食做的糕点色香味俱全,泽儿也很喜欢呢!”
朱成璧点一点头,端起狮峰龙井轻轻啜饮一口:“舞阳大长公主与晋康翁主今日会赴宫宴,闵琼脂想必也是陪伴同行的,你若得空,便去见一见自己的姐姐,哀家也有一些赏赐要给她。”
闵琼萝面上一喜,忙屈膝行礼,声音里含了一丝欣悦:“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待到闵琼萝退了出去,简云然不经意间望一眼朱宜修,却触及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眸,更似透出星星点点的寒凉之意,不觉微微怔住,待到再看,朱宜修却早已噙着和煦笑意望着台上的戏曲。
简云然不明所以,索性也不理会,只静静侍立。
寿台上正演到高潮之处,众将领求情之下,穆桂英不再坚持以军法处置杨宗保,与其领军共破天门阵,朱成璧看得入戏,不觉想起奕渮,心里一阵绞痛,竹息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续了一杯狮峰龙井,递到朱成璧手中。
朱成璧怔怔捧着龙腾云端金纹的茶盏,那酥麻的热浪猛地涌入自己心头,方才回过神来,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意。
寿台上,萧天佐正与穆桂英、杨宗保大战三百回合,忽而一个鹞子翻身,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直直向朱成璧扑来。
玄凌大惊之色,一把推开正在发愣的朱成璧,大声吼道:“护驾!护驾!”
朱成璧被玄凌猛地一推,身子不稳,摔到地上,膝盖疼得钻心,那刺客见一击不中,再度运足气力扑来。
玄凌一方面要保护朱成璧安全,另一方面又要护着朱柔则,不免有几分力不从心,匕首相逼的一瞬,却不知是何人拼尽全力扯住了刺客的腰带,将其硬生生拖开,闻讯赶来的侍从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在地上。
竹息匆忙扶起朱成璧,心有余悸:“太后娘娘!您怎么样了!”
朱宜修护在朱成璧身侧,面上惊恐交加,厉声叱问那名刺客:“是谁!是谁让你来的!”
那名刺客见挣扎不过,冷冷笑着,陡然喷出一口鲜血,无力地垂下脑袋。
万明昱胆子大些,上前一步,探一探刺客的鼻息,转身回禀道:“太后娘娘!他咬舌自尽了!”
邓玉娘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不止:“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奴家并不知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行刺太后娘娘啊!”
简云然亦叩首道:“太后娘娘恕罪!荣福班年年入宫唱戏,本是稳妥的,奴婢一直以来多有留意,怎知会有如此狂徒,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于太后娘娘!”
玄凌紧紧握着朱柔则的手,冷冷斥道:“荣福班是京城里最好的戏班,邓玉娘你新任班主,想必应该牢牢记住了老班主的训示,怎的这个武生是来路不明,还是早已被人收买,你全然不知么?”
邓玉娘闻言一凛,背后已涔涔出了冷汗,哭诉道:“奴家只知道,他近来仿佛常与戏班外面的人有所往来,但实在不知他有这样悖逆的心思,若奴家得知,必将其五花大绑了送去刑部!”
见邓玉娘恳切,朱成璧不免平息了几分怒气,望向方才那个救下自己的人,见是一名英武少年,微露几分赞意:“这是谁?”
那少年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见朱成璧发问,抱拳朗声答道:“草民是荣福班的武生邓楚涵!”
邓玉娘见邓楚涵目光烁烁、声线朗朗,却不知下跪,唬了一跳,慌忙将他拉了一同跪下:“太后娘娘,楚涵是奴家的犬子,这还是头一回入宫,不甚知晓宫中礼仪,望太后娘娘恕罪。”
朱成璧轻轻颔首,唇角微微扬起:“楚涵,楚楚不凡,地负海涵,你的儿子很好,好好养着罢。”
邓玉娘长吁一口气,再度叩首谢恩。
由于畅音阁闹出了行刺一事,朱成璧意兴萧索,在紫辰宫略略坐了半个时辰便扶着竹息的手回宫。
约莫是亥时,朱成璧睡意不高,只换过一袭家常的品月色素缎衣裙,绣着几朵芙蓉,在清月皎皎之中,倚窗而坐,望着远处那一片灯火辉煌,静静思索。
“太后娘娘。”竹息不知何时入殿,原本柔和的面色在烛火中有一抹淡淡的哀凉,她低低道,“慎行司已经查知,那名刺客的背后是何人指使。”
“谁?”
竹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媛妃。”
朱成璧指尖一颤,似有一股子凉风辗转而入,吹得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但是,慎行司的人去到王府,媛妃与中山王业已服毒自尽,彼时媛妃气息奄奄,挣扎着要慎行司郎中沈轶鑫沈大人带给太后娘娘一句话……”
“说。”
竹息颇有些惶恐,嗫嚅道:“那是大不敬的言辞,奴婢不敢……”
“说!”
“媛妃说,若有来世,愿汝为鼠,吾为猫儿,生生扼汝喉。”
宛若一把锋利的匕首牢牢扎进心里,朱成璧一个抽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痛得要蜷缩起来,面孔在刹那间变得雪白。
竹息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朱成璧的手,将她骇人的蜷曲着的手指抚平:“太后娘娘!媛妃她知道什么,她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朱成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那寒凉的空气里似生出了尖锐的、极其细小的爪子,死死扣着自己的咽喉,这一口气进不去,又出不来,痛彻心肺。
“竹息!”朱成璧咬住牙关,咬得牙龈微微发酸,仿佛含着一口冰凉的血,“告诉礼部,将媛妃与玄洺玉牒除名!”
竹息微微怔住,旋即恭谨道:“奴婢明白了。”语毕,她微露一丝踟蹰,“还有一件事,奴婢不得不请示太后娘娘……长宁长公主虽与行刺无关,但她目睹媛妃母子俱亡,受了刺激,已经断发……”
朱成璧迅疾地扫一眼竹息,硬下心肠:“在京郊建一所长宁观,让长宁在其中修行。派人告诉在甘露寺修行的傅宛汀,让她改去长宁观随侍修行。另外,昭示天下,长宁实为太皇宸谨贵太妃侄孙女,冰雪可爱,为先帝喜欢,由于周奕渮膝下凄凉,方交由徐徽音抚育。如今,周奕渮谋反,实属乱臣贼子,长宁也不该继续奉认其为养父。便让她供奉端谨贵太妃为养母,算作先帝义女,终其一生,不得出长宁观半步,为端谨贵太妃祈福祝祷。”
竹息且惊且疑:“太后娘娘何意?”
朱成璧遽然起身,推开竹息欲来搀扶的手:“你照做便是,礼部不敢违逆哀家的意思。”夜凉似水,十二月的夜风,如一柄泛着冰寒锋芒的钢刀厉厉刮过,有彻骨的寒凉。
朱成璧竭力忍住眼角的泪意,一字一顿道:“哀家就是这样一个绝情的人。外头再如何风传哀家巾帼之姿,杀伐果决,手刃了摄政王这样的谋逆之臣。但是内里,只怕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哀家是如何无情无义。”
竹息心里不忍,低低劝道:“太后娘娘,内里的悲苦凄凉,旁人怎会明白?”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哀家无情无义,这是我生生世世欠奕渮的,正史关乎国祚,那就让野史将哀家痛斥到底,让后人知道,是哀家负了他,一生一世负了他。”朱成璧推开朱漆鎏金殿门,殿外传来的是紫辰宫盛大的丝竹之声,然而,传到这里,却若有若无、隐隐若现了。
从今日起,所有的人与事,都不再与我相干。
朱成璧拾起衣裙,缓缓出了颐宁宫。
通明殿,朱成璧静静跪在佛像前,缓缓捻着手中的檀木佛珠,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往生咒》。檀香袅袅,如烟似雾,在通臂巨烛的荧荧烛火中,姿态袅娜。
除夕夜,紫奥城锦绮相错、华灯相辉、绣帷相连、笙歌相和,然而,偌大的通明殿中,沉静若深海,只有朱成璧一人,似与外头盛大的景象格格不入。
蓦的,似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出去!哀家吩咐了,谁也不能进来。”
半晌,寂寂无声。
朱成璧心中疑惑,徐徐睁开眼睛,身子猛地一颤,原是奕渮,着一袭月白色长衣,立于自己面前。
他的笑,依然是那样温暖,他的眸光,依旧那样澈亮,他的语调极清和、极温柔,低低唤着:“璧儿……”
“奕渮!”朱成璧急急起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要抱住他,“你别走!”
然而,她抱到的,只有一片香雾。
“你走了……”
朱成璧慢慢张开手掌,几缕浅浅的香雾悠然而升,浮出一个不完整的环,似在嘲笑自己。
朱成璧颓然跪倒在地上,怔怔望向佛祖,橙金色的地砖那样寒凉,却凉透不过一颗如被寒冬腊月的冰水浸着的似枯槁似死灰的心。
良久,良久,朱成璧徐徐起身,敛裙稳稳跪下,微微阖目,和缓地吟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余生,青灯古佛常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