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宁宫,半卷的水蓝色琉璃坠珠长帘筛进薄薄的日色,朱成璧半倚半靠在杨妃色贵妃长榻上,填兰草的蓝缎地平金绣整枝松鹤纹靠枕发出轻轻的飒飒声,若细雨绵绵,让人身心舒畅。
木棉坐在朱成璧对面,双手从黄花梨透雕玫瑰云纹的椅子扶手上轻轻拂过,微微欠一欠身,面露歉色:“太后娘娘万福金安!请恕臣妇身子不便,实在是不能向太后娘娘行礼了。”
朱成璧修长的指尖握着青花瓷汤勺,在斗彩茶盏里微微一转,挖出一块色泽红滟滟的杏仁玫瑰酪,宁和微笑:“已经十个月了吧?”
木棉轻轻含笑,接过竹语奉过的一盏阿胶红枣酪:“是呢,这个孩子仿佛是不想出来似的,倒是让臣妇每天累得紧。”
朱成璧眸光一黯,旋即又温然一笑,极自然:“看来这个孩子是格外与你亲密。”
竹语亦是笑着附和:“昌安郡君夫人放心吧,小公子将来必定十分地孝顺您。”
木棉笑着承了竹语的祝福,转了眸子扫一眼四周:“往日里竹息姑姑都陪着太后娘娘的,怎么今日不曾看到她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眸光轻轻扬起,似要落到渺远无尽的所在:“竹息去了寿祺宫,这几日庄和太妃身子有些不适。”
见木棉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朱成璧拢一拢鬓边的几缕碎发,似是无意发问:“朱祈祯呢?难道不曾与你一同进宫的么?”
木棉忙道:“方才,皇上唤了他去仪元殿了。”
朱成璧抬一抬眸,望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摇一摇头:“不过两三日,原以为天气能晴朗起来,孰知今日,天色又是这样差,乌沉沉的,好没意思。”语毕,朱成璧衔起一缕淡淡的笑意,望着木棉如云高髻上横逸而出的那只银鎏金青鸾簪子,“朱祈祯新任兵部尚书,你们府里想必是宾客满盈的。也是,朱祈祯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如今看来,丞相之位是指日可待的了。”
木棉并不十分的欢悦,眸中闪过微不可寻的一丝怅惘与落寞,却只蓄着清和的笑意道:“那是太后娘娘与皇上费心提点,否则,夫君也不能有所成就。不论夫君来日是否能做到丞相,赤胆忠心,都会为了太后娘娘与皇上。”
朱成璧轻轻颔首,面上的神情越发平和:“若非是朱祈祯演戏演得好,哀家也未必能将摄政王铲除,自然,这里头也是有你的功劳的,这个孩子很有福气,能衔着金汤匙出生,想必日后也能做到平步青云,叫世人羡慕万分。”
朱祈祯缓步走在永巷,耳畔仍回荡着皇帝热忱的话音:“祈祯,如今除了汝南王,朕最信任你!朕许你尚书之位,你也要好好做事,朕要与你,共同开创大周盛世!”
朱祈祯微微摇一摇头,皇帝,是什么时候如此信任自己的呢?是从他知道自己孤胆成为皇太后安插在摄政王身边的细作?是从他得知自己参与铲除摄政王?还是从他看到自己在清肃摄政王一党过程中的果决与凌厉?
朱祈祯已无从去想,然而,尚书之位,却是致命的诱惑。
自己想过,等到孙传宗被平反昭雪,就携带妻妾离开京城,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抚育木棉腹中的孩子。
但是,位列尚书,不是自己从前的凌云志向么?
只有一点,让自己仍存有几分疑虑与惶惑,皇太后看自己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冷寂下去。
“朱尚书!”
一把沉稳庄肃的女声生生拽回朱祈祯的思绪,他驻足回眸,淡淡含笑:“原是竹息姑姑,您怎么在这儿?”
竹息抿唇微笑,上前一步,屈一屈膝道:“太后娘娘吩咐奴婢,特在此地恭候朱大人。”
话音未落,竹息轻轻招手,有小宫女端着一只精致的朱漆描金云龙凤纹盘上前,上面平稳地放着一只璞玉酒壶、一只璞玉酒杯,在暗沉沉的天色中自有清凉细腻的光泽微转。
竹息的面容若风平浪静的湖面,她娴熟地斟好一杯酒,娴熟地递到朱祈祯面前,微笑合度,姿态合宜:“摄政王余党清肃,朱大人很有一番建树,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了,太后娘娘知道大人每日辛苦操劳,特意命奴婢赐给大人一杯,梨花白。”
闻得“梨花白”三个字,朱祈祯的眉心剧烈地一跳,仿若是风中的烛火,他望一眼面前甘冽清澈的琼液,徐徐笑道:“微臣疑惑,太后娘娘要赐酒,在颐宁宫不是更好?为何要选在永巷?”
竹息柳眉微扬:“太后娘娘天意难断,奴婢也不知晓,或许朱大人喝完酒后,可以亲赴颐宁宫问一问太后娘娘。”
朱祈祯的眸光凝在那璞玉酒杯上,唇角浮起深幽的笑意,若碧水深处泛起的暗涌:“若是我不喝呢?”
“昌安郡君夫人在颐宁宫,大人不会不喝。想必大人心知肚明,您在这里为难奴婢,太后娘娘就会在颐宁宫为难夫人。”
朱祈祯踉跄一步,不可置信地紧紧迫向竹息微有闪避的眼睛:“姑姑既然这般振振有词,又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为什么太后要我死?”
见朱祈祯心中了然,竹息索性也不再隐瞒,明快道:“大人心里应该明镜似的清楚才是。太后娘娘每每看到你,就会想起,当日,是你挑动了她要对付摄政王的心思,是你联合了傅宛汀来劝说,让太后娘娘心中疑窦不消。荷湖的水泛红是你,在陨石上刻字也是你。你费劲了心思,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只是为你自己。”竹息略略一顿,刻意加重了语气,“更何况,那一日在永巷,便是你放的箭,才会让摄政王护驾。若非你,摄政王又怎会死?”
朱祈祯凄然一笑,紧紧按着胸口,似是整腔心肺里有烈火熊熊燃烧,他厉声喝道:“荷湖的水泛红是我,在陨石上刻字也是我!我的确不是为了太后,我是为了传宗!但是,追根究底,若是太后不允,摄政王会死么?那一日,是太后让我放箭!”
竹息的目光清冷不带一丝悲悯,她静静陈述,仿佛并非奉命来夺人性命:“不错,但是只要你存在一日,就会让太后娘娘满心痛悔,也只有你走了,太后娘娘才能心安稍许。说得简单一些,就是眼不见为净。”
朱祈祯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他摇一摇头,喉头迸出几个字,如幽蓝的鬼火:“不对,还有旁的原因。”
竹息声线微沉:“你已经是尚书了,杀伐决断很有一套,有摄政王的影子,太后娘娘担心,终有一日,你会成为第二个博陵侯。而且,你会比博陵侯更甚,江承宇是怎么惨死的?太后娘娘心知肚明,你已经没有心了。”
朱祈祯仰天大笑,那笑声似是从沉闷的胸腔里迸发,裹挟着炽烈的怒火,要燃尽周遭的一切:“好!好!不愧是我的姑母!要我呆在骁骑营韬光养晦,是因为她暂时不想强出风头!要我为她暗中办事,是要扳倒废后与昭宪太后!要我做她的细作,是为着斩除摄政王!而最后,狡兔死,飞鸟尽,她要除掉我,是为了皇帝!姑母啊姑母!您是何苦!”
朱祈祯不断地笑着,笑得极惨烈、极悲怆,早已不知到底是在笑自己,还是笑朱成璧,他笑着接过那璞玉酒杯,几乎要沁出泪来,高高举杯道:“姑母!摄政王合该败在您的手里!您也合该坐在那样高、那样孤独的位子上!除了您,还有谁更适合做大周的皇太后?侄儿祝您,祝您此生寿考绵鸿,祝您长乐无极,祝您仙福尽享!”
朱祈祯闭一闭眼,用尽全身气力呼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祈祯猛地仰头,梨花白如灵巧的蛇,畅快地流入,在唇齿间、在喉舌间,消失干净。
剧痛,瞬间从腹部涌起,窜入四肢,似要挣破身体的每一寸毛孔。更有一把锋锐的尖刀,在身体内部,厉厉地刮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生生不得停息。
朱祈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血花从口中绽落,他艰难地抬头望着竹息,从竹息掩饰不住悲凉的眼眸中,望见了萧竹筠的面孔。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姑姑,对不起……”
竹息疑惑地退开一步,极力从朱祈祯愈发虚弱的眼眸中搜寻什么,却一无所获。
“姑姑,我求求你,我的墓,跟传宗在一起……还有木棉,艺澄,她们终究是无辜的……”
朱祈祯颓然地躺倒,目光所及之处,有大片大片鹅毛样的雪花飘落,便是那一日,孙传宗死在自己怀里,孙府的庭院,白茫茫似满地梨花堆积。
“传宗……我来了……”
竹息怔怔地看着朱祈祯,他的眼睛缓缓闭上,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中,融入那呕出的淋漓鲜血中。
下雪了?
竹息一时间有些怔住,如今,不过是九月初九而已,为何会下雪呢?
木棉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四五个医女、产婆围着木棉,焦虑道:“夫人!您用些力!再用些力啊!”
木棉似是充耳不闻,只直直盯着竹息,唇角裂开一个凄绝的弧度:“姑姑!你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太后要杀了夫君!为什么!”
竹息紧紧握着手里的绢子,兀自静默着,却是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来,低低在竹息耳边耳语。
木棉的面容都要扭曲了,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她的身体骨骼:“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竹息婉转道:“夫人应该专心生产,还是不用知道的好。”
木棉怒目瞪向竹息,语调里逼出滴血断筋的骇意:“如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你告诉我!”
竹息长长叹气:“嘉安郡君夫人,悬梁自尽了。”
“什么?”木棉一怔,瞬间,却有更惨烈的疼痛泛起,腹部几乎要被撕裂了。
邱艺澄死了?活着的时候,你争不过我。如今,夫君死了,你要先我一步去奈何桥与他团聚么?
产婆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夫人出大红了!”
竹息一把握住木棉的手,急切道:“木棉!木棉!你听我说,旁的事情,你不要多管,这个孩子,是朱祈祯唯一的血脉,你不能让她活不到这世上!”
木棉迷茫地望着竹息,声音愈发软下去:“世道人心冷漠如斯……”
“木棉!这个孩子会得到最好的保护,太后娘娘说了,她会被封为翁主!她欠你的,欠朱祈祯的,都会好好弥补给这个孩子。”
木棉眸光一亮,似流星洇灭前最后的星光辉耀,她骤然迸发出气力,紧紧握住竹息的手,额上突突地跳着:“她杀了我夫君!不能!不能让她抚育我的孩子!”
竹息吓得面色一阵苍白,赶紧捂住木棉的嘴:“你不要命了么!”
竹息剧烈地喘息,昂起头,失声道:“你答应我!你答应我!这个孩子不要交给太后!交给陈正则!让他带着孩子离开京城!我知道他会!他一定会!”
竹息百般为难,不知如何回答。
“你若不答应,我便跟着这孩子一起死!”木棉声嘶力竭,胸腔一阵气息翻腾,泪水与汗水一起从面颊滚落,“太后娘娘啊!你杀了我一家四口!你不怕损了阳寿吗!”
竹息忙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腹中的阵痛一波又一波如汹涌不绝的海浪拼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要裂开一般,疼痛到无以复加,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咯吱”挣开来。
竹息的声音焦急不堪,向产婆急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赶紧上催产药来!”
木棉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锦被的指节拧得关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横亘,心底却逐渐有低微的乐声响起。
迷迷蒙蒙之间,似乎回到了城南朱府,大婚第二日醒来,便是这样的乐声在晨曦阁外淙淙流淌。
床头的红烛早已燃尽,空余红泪垂落,累累如绛紫色的珊瑚,唯有帐中香的香雾袅袅地浮着,呈现出一个不完整的环,目光流转,身后的百子锦被依旧是叠得完好,如一个不忍触碰的梦。
随着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木棉疲倦地合上眼睛。
乾元三年九月初九,新任兵部尚书朱祈祯暴毙,正妻嘉安郡君悬梁自尽,侧室昌安郡君诞下一女,因出大红而殁。依其遗言,其女交由新任兵部右侍郎的陈正则抚育,陈正则为养女亲拟一名,取“祯”字右半,取“棉”字左半,又按照辈分从玉,唤作陈玉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