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宁宫,一众嫔妃济济一堂,见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缓缓入殿,纷纷起身、屈膝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今日,朱成璧着一袭茜色弹墨绣鹤纹彩晕锦广袖长裙,三千青丝绾成朝云近香髻,以象牙透雕龙凤争珠扁方簪住,又添了一支点翠碧禧镶冰彩玉髓步摇,简约素净又不失华贵,她徐徐入座,接过竹语奉上的玉兰香片缓缓啜饮一口,方含笑吩咐道:“都坐下吧,不必拘谨。”
朱柔则落座之后,温婉笑道:“母后的那支扁方真是好看。”
朱成璧淡淡一笑:“皇后眼力不错,这支扁方是先帝赐下的。”语毕,她扫一眼四周,“娴贵妃没来吗?”
礼嫔闻言,忙起身道:“大殿下今日有些咳嗽……”
朱成璧摇一摇头,面露悯色:“予泽也是可怜见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语毕,她望着被桂枝搀扶落座的礼嫔,奇道,“礼嫔的腿是怎么了?”
万明昱衔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觑一眼礼嫔微微尴尬的神色,徐徐道:“嫔妾听采容说起,礼嫔不小心扭伤了脚。”
朱成璧淡淡道:“是该小心一些才是。你们身为帝王嫔妃,也得要照看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服侍皇帝,都明白了么?”
见朱成璧训示,朱柔则并一众嫔妃忙不迭应了。
端妃握着蹙金绣玉兰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望向礼嫔的目光透出几许疑惑之色,旋即恢复如常,只端过玉兰香片静静品着,却听万明昱低低向自己道:“太后娘娘这里的玉兰香片真是清香四溢,只是,恐怕比不过娘娘宫里的素娥雪。”
端妃澹然一笑,似有些心不在焉,又似忆起一件渺远得几乎快要淡忘的事情:“本宫许久未曾饮过素娥雪,几乎都快不记得那种味道了。”
万明昱闲闲拨一拨耳垂上的翠玉葫芦耳环,轻轻道:“娘娘很喜欢安安静静的么?”
端妃眸光微转,从万明昱发鬓的点翠双喜纹并蒂木芙蓉步摇划过,浅浅笑着:“安静,自有安静的好处……”
话音刚落,却是一名小宫女匆匆入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不好了!修容娘娘的胎……”
朱成璧一惊,点翠碧禧镶冰彩玉髓步摇上垂下的璎珞一阵乱颤,厉声道:“你说什么!李修容的胎怎么了!”
那名小宫女唬了一跳,哆哆嗦嗦道:“奴婢不清楚,只是通传的宫女说修容娘娘腹痛不止……”
礼嫔迅疾地扫了万明昱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凶光,她骤然起身,伸手指向万明昱:“昭仪娘娘!是不是你做的!”
礼嫔骤然发难,殿中诸人大惊之余,不免神色惊惶、目目相觑,德妃厌弃地看她一眼,微微一嗤:“礼嫔如此言之凿凿,难道你亲眼目睹万昭仪谋害李修容了?”
礼嫔不意德妃会偏帮万明昱,心里泛起一阵疑虑,但却不敢迟疑,笃定道:“太后娘娘!嫔妾今日遇到了万昭仪身边的采容,采容说,她奉万昭仪之命,送一些消暑的糕点给修容娘娘!且嫔妾听闻,修容娘娘有孕期间,万昭仪常常去承明宫陪伴修容娘娘,那么,万昭仪的东西,修容娘娘必定不会拒绝……”
“礼嫔合该去畅音阁唱戏才是。”容贵嫔眸光一扬,讥讽道,“李修容有孕后,各宫嫔妃送了多少东西过去,为什么偏偏是昭仪娘娘送的糕点有问题?”
礼嫔毫不畏惧,反唇相讥道:“容贵嫔娘娘,难道您不觉得这件事情太凑巧了么?万昭仪刚刚送了糕点过去,修容娘娘的胎就不好了?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儿,嫔妾不信容贵嫔娘娘看不出。”
汤容华轻轻提醒道:“容贵嫔娘娘与昭仪娘娘交好,为她维护一两句也不足为奇。”
德妃笑意盈盈,细白的贝齿似有珠光泌出:“汤容华这话很有意思。”
见德妃面露讥讽之色,汤容华柳眉微扬,不咸不淡道:“德妃娘娘的话最有意思,否则当年也不会被禁足,还撤去了绿头牌呢!”
德妃最恨被人提及此事,拉长了脸登时便要发作,却听得贤妃低低咳嗽一声,只有作罢。
见众人窃窃低语,朱成璧冷笑道:“眼下还不清楚承明宫的情况,你们倒闹腾得这样欢?礼嫔,哀家问你,万昭仪若是在糕点里做了手脚,岂非一出事就会被怀疑?你不觉得,这样的手法过于愚蠢了?”
礼嫔忙道:“虽然如此,但胜算颇大,万昭仪对修容娘娘的胎早有嫉妒……”
采容稳稳下跪,叩首道:“太后娘娘!奴婢有句话,不得不说!”
朱成璧抬一抬手:“你说。”
“奴婢下午送糕点去承明宫的时候遇到礼嫔小主,小主声称,奴婢是昭仪娘娘的近身侍婢,有可能会将娘娘身上的病气过给修容娘娘,说可以由桂枝将糕点送过去。奴婢当时心里疑惑,礼嫔小主素来与昭仪娘娘不睦,怎肯帮着我家娘娘?正在奴婢与小主分辨的时候,小主不当心扭了脚,奴婢只能将食盒放在小主身边,去请太医。太后娘娘,您不觉得,礼嫔小主也很有嫌疑么?”
见采容口齿清晰、娓娓而诉,礼嫔怒目瞪向她道:“你的意思是,本小主在食盒里做了手脚?试问采容你,本小主当时疼得起不了身,难道还能做手脚么?”
采容不卑不亢道:“奴婢不知,当时,只有小主您与桂枝在食盒的旁边,你们自然是有嫌疑的!”
沉默许久的端妃淡淡开口道:“本宫相信,万昭仪不会是那样的人,到目前为止,只说是李修容的胎不好了,到底是有多不好?或许只是胎动而已,并不曾有损胎气呢?”
万明昱婉转谢道:“多谢端妃娘娘。”
朱成璧眸光深邃,从万明昱与礼嫔身上扫过,沉声道:“哀家方才已经派竹语去承明宫打探情况,等到……”
“太后娘娘!”竹语匆匆入殿,满面皆是惶恐不安,她“扑通”一声跪下,“修容娘娘的孩子,没了……”
万明昱惊到无以复加,只觉得镶珠贝椅背上似生出千万芒刺,硬狠狠地扎着,逼得自己不得不坐直身子,她紧紧抓住手里的帕子,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竹语,转眸的瞬间,却见礼嫔眸中淋漓的快意。
朱成璧微微合一合目,待到睁开眼,已恢复素日里的平静淡然,语调清冷如秋雨之后枫林中袭来的凉风:“从此刻起,万昭仪与礼嫔,无诏不得擅自出宫!”
夜色流觞,星芒浅回,颐宁宫,十五连枝鎏金灯有荧荧烛火辉耀,竹息与竹语握着尺把长的翠绿蕉叶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朱成璧捧着一盏杏仁酪,斜斜倚靠在织锦掐金的玫瑰色贵妃长榻上,她的面色在步摇折射出的迷离金晖中有一丝浅浅的迷蒙,几乎要辨不清原来的神色:“你的意思是,你设下此局,是为着引礼嫔入瓮么?”
万明昱俯身叩拜,恳切道:“太后娘娘明鉴,嫔妾已经把那只食盒带过来了。”
朱成璧目视竹息,竹息见机取过那只食盒,细细查验后禀道:“的的确确是夹竹桃的花粉。”
朱成璧冷冷道:“礼嫔!又是她!”语毕,她看一眼万明昱稍稍放松的神情,眉心微蹙,“哀家原先只以为你行事缜密、见事分明,如今来看,敢拿皇嗣的性命做赌注,只为扳倒区区一个礼嫔,到底是厉害多了。哀家是应该庆幸你的长进,还是担忧你的狠心?”
万明昱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又平和下来:“太后娘娘恕罪!嫔妾之所以要与李修容设下此局,是因为礼嫔视人命如草芥,实在是辣手无情!上一回她逼死雅琪,就是为着消除证据,若任由这样的人留在宫中,只怕终有一日会有大乱。”
朱成璧瞥她一眼:“你是说畅音阁私通一案?旧事重提,难道你有了证据?”
万明昱的唇角勾起一丝浅笑,徐徐展开紧握着的手掌心,却是一枚精致的鎏金长命锁,在烛光里有细腻的光泽一转,紧紧抓住了殿中诸人的眸光。
朱成璧微露疑惑之色:“这是什么?”
万明昱衔着一缕诡秘的笑意:“这是什么,自然是要由礼嫔来说,方能触痛心肠、声泪俱下。”
朱成璧徐徐摩挲着手中的琥珀鼻烟壶,戴着金镶玉嵌祖母绿的护甲的小指在鼻烟壶上轻轻划过:“哀家不想跟你打哑谜,你就原原本本告诉哀家,当日畅音阁私通一案,到底还有什么是哀家不知道的?”
万明昱轻轻含笑:“太后娘娘且不闻汉景帝的王美人么?”
待到万明昱出殿,朱成璧起身推开朱漆雕凤纹长窗,窗外的修竹在凄楚的夜色朦胧里有浓烈的瑟瑟声摇曳,仿佛是从旷远的天际飘散而来,倒是越发显得颐宁宫宁静如深海一般,连铜漏清浅的滴水声都那样清晰。
“方才已经查实了,承明宫的那盒点心并无问题。”竹息觑一眼朱成璧的神色,低低问道:“太后娘娘觉得,李修容小产,会是谁做的?”
“贤妃与德妃刚刚被哀家警告,是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朱成璧缓缓摇一摇头,沉声道,“太医局是在谁的掌心中?承明宫一片混乱中又是谁最有可能动手?竹息,你来说。”
竹息一惊,嗫嚅道:“奴婢……”
朱成璧深深吸一口气,几乎要恨铁不成钢了:“予泽七灾八难的,若多一个皇子在手里不好么?怎的如此沉不住气!趁着李修容演戏顺水推舟,她到底要嫁祸给谁?”
竹息微一沉吟,忖度着道:“奴婢得知,下午,礼嫔与娴贵妃娘娘不曾碰过面。也就是说,娴贵妃并不知道礼嫔准备暗算万昭仪,那么,她如此明目张胆地下手,若不是为了浑水摸鱼、等到得手之后再栽赃嫁祸,就是笃定太后娘娘会保她此回。毕竟,承明宫嚷嚷着腹痛不止,娴贵妃娘娘遣了太医去看顾,若说是彼时便已无力回天,也是落不着错处的。修容娘娘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朱成璧眸光微垂,步摇上嵌着的冰晶玉髓似逸出阵阵寒凉,如潮水一般弥漫:“礼嫔,当真是留不得了。不论娴贵妃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都得给她一个警告,哀家能容她一回,不见得次次都能纵容她!”
竹息闻言一凛,握着羊脂玉锤为朱成璧敲着膝盖的手只一滞,又恢复如初:“那么,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做?”
朱成璧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凌厉与绝然,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命锁:“先传礼嫔来,有些话,哀家还是得私下里问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