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朱宜修微微含笑,搁下手中的紫毫毛笔,取下手臂上的缠臂金,望着面前恭顺的万明昱道:“你起来吧。”
万明昱徐徐起身,噙着和煦的笑意道:“‘宁静致远’,娘娘的字总是很有禅机。”
午后绵软悠长的日光里,朱宜修的笑意似覆上一层明澈如水的霞光,她伸手从身侧的铜胎掐丝珐琅宝相花葫芦赏瓶中掐过一朵新鲜的黄月季细细赏玩,语调却淡若新霜,透出一抹雨后的清寒:“本宫静一静心,也是为着看昭仪的戏。”
万明昱心中了然,却只宁和一笑:“嫔妾常去承明宫不假,但如今承明宫防范得很厉害,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到底是周氏与嫔妾先后小产的缘故,皇上与太后娘娘对李修容的孩子格外重视。”
“是防得太厉害,百密而无一疏?”朱宜修淡淡一笑,接过剪秋奉上的一盏雪梨银耳莲子汤,那升腾起的薄雾中,朱宜修的面容越发难以捉摸,连她的语调都多了几许的耐人寻味,“抑或,是你的怜子之心使得你根本不想出手?”
万明昱抬手拢一拢鬓边的几许碎发,眸光如仲夏之夜的夜色那般澄澈,让人觉着舒心:“娘娘如何想嫔妾,是娘娘的事,嫔妾如何做,是嫔妾的事。”
朱宜修笑意深深,看向万明昱的目光染上几许深邃的含义:“本宫只希望,自己眼中的万明昱从来都是一个明白人,仅此而已。”
话音未落,却是绘春掀了帘子匆匆入殿,福一福身道:“娴贵妃娘娘,大殿下有些咳嗽……”
朱宜修一惊,连连斥道:“才好了一些时日,怎么又咳嗽了?”
绘春忙道:“许是夏日里贪凉,大殿下不依不饶,在青花大缸的冰雕一边玩了好一阵子。乳娘怎么劝也劝不开……”
万明昱闻言忙道:“赶紧去请太医过来,下次冰雕不要放在青花大缸里,碾碎了放到琉璃敞口瓶子里,再用细线悬起来,不让大殿下接近便罢了。只是冰气会下沉,切记,不可让大殿下呆在冰雕下方,你可明白了?”
待到绘春出殿,朱宜修揉着眉心落座:“泽儿身子弱,每每他不是发烧就是染风寒的,本宫心里都格外难受。”
万明昱柔声劝道:“娘娘,小孩子身子弱些也是没法子的,只要好好调理着就可以了。”一语未必,万明昱却猛地咳嗽起来,忙握着绢子掩住口鼻。
“昭仪娘娘病了?那你可得小心不要过给了大殿下才是。”
一把清婉的女声骤然响起,原是礼嫔扶着桂枝的手翩然入殿,她俯身请安:“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昭仪娘娘万福永安!”
万明昱眉心蹙起,瞥一眼礼嫔,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礼嫔说话做事都很用心,难不成是在指谪本宫将病气过给了大殿下,才会引得大殿下咳嗽么?”
礼嫔娇然一笑:“嫔妾不敢这样说,只是觉得,防患于未然罢了。”她刻意咬重“防患于未然”五个字,朱宜修也有几许迟疑。
万明昱咬一咬牙,福一福身道:“既然如此,那嫔妾就先告退了。”
待到出了章德宫,采容沉静的面色才垮下来,低低斥道:“她以为自己是谁?不过嫔位罢了,倒给娘娘下逐客令?”
万明昱转首看着斗拱高檐的章德宫,有冷厉的笑痕覆上唇角:“本宫倒真是庆幸自己方才的咳嗽。”
采容微微一怔,迅疾扫一眼四周,轻轻问道:“娘娘可是准备出手了?”
万明昱徐徐拨一拨錾金护甲上的一粒海蓝宝石:“礼嫔眼见本宫晋封,想必越发沉不住气了,也好,本宫也不想再看到她那副尊容!采容,好生准备着,既然娴贵妃要逼本宫对李修容出手,本宫就先把礼嫔送上绝路!”
颐宁宫,朱成璧落下一枚黑子:“你说朱祈祯回来了?”
“是的,奴婢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朱大人摔坏了右腿,摄政王颇为怜悯,特意宣了太医去诊治呢!”竹息为朱成璧与顺陈太妃斟好雪顶含翠,笑意清和,柔声劝慰道,“太后娘娘放心便是,朱大人养上一阵子,应该是不会有大碍的”
顺陈太妃微微啜茗,揣摩着朱成璧波澜不惊的神色,低低道:“听闻朱大人是为摄政王执行任务,因为不慎而摔落悬崖的,太后娘娘也不知道是何任务么?”
朱成璧冷冷一哼,眸中有寒意如雾弥漫:“哀家何必关心一个连子嗣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顺陈太妃望一眼竹息略显无奈的面色,轻轻劝道:“太后娘娘,嫔妾想着,朱大人可能是怕嘉安郡君吃心。毕竟府里头,只有嘉安郡君与昌安郡君两位夫人,如今昌安郡君有孕,若是凌驾于嘉安郡君之上,只怕相争得厉害了,于养胎可是万万的不利啊。”
朱成璧未置可否,只兀自握着一枚黑子沉吟:“若真是这样,私下里与哀家商量着便也罢了,他又何必闹出这样大的风波来?是让满城里的人都议论哀家厚此薄彼、尊卑不分?还是他根本就在嘲笑哀家的庶出身份,即便做了太后,也是从嫔妃的位分上熬上去的呢?”
顺陈太妃忙道:“太后娘娘乃是人中龙凤,是大周的国母,朱大人怎敢如此?竹息,你说是不是?”
竹息抿一抿唇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奴婢不敢妄自议论。”
朱成璧缓缓揉一揉眉心:“罢了,不说这件事了,只要木棉能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哀家会加封她为正四品县夫人,我看朱祈祯是否还有能耐跟哀家抗到底。”朱成璧觑一眼顺陈太妃若有所思的神情,徐徐道,“你一向很关心陈正则,哀家很好奇,陈正则处事谨慎的性子自是学的你的,怎的当初江承宇卖官鬻爵一案却是他先告发?”
顺陈太妃嗅出话中的试探之意,不敢迟疑,忙道:“嫔妾并不知情,当初嫔妾在宁寿宫得知,他竟然在朝堂之上率先告发江承宇,万分担忧后怕,只怕摄政王会容不下他。”
朱成璧闲闲拨一拨耳垂上的鸽血红牡丹耳环:“他是你的侄子,摄政王不会动他,只是……”朱成璧颇为玩味地看了顺陈太妃一眼,扬唇浅笑,“那陈正则果真是有胆有识,只怕不会输给朱祈祯了……”
待回了宁寿宫,芷兰见顺陈太妃面色不豫,忙劝道:“太妃娘娘不若宣了陈正则陈大人进宫来?”
“不行。自从畅音阁一事后,陈正则很少入宫,就是为了撇清嫌疑。更何况,江承宇一案,太后怀疑哀家从中谋利,才会指使陈正则出面弹劾。”
芷兰奇道:“太妃娘娘方才不是解释过了么?”
“或许有用,或许未必有用。太后方才说陈正则有胆有识,到底是提防,还是想用来针对摄政王的咄咄逼人?”顺陈太妃摇一摇头,“很多事情,越描反而越黑。哀家只希望,眼下这样的多事之秋,陈正则万万不能贸然出手,沉得住心的人,方才能成大器。”
永巷,礼嫔正与桂枝说笑,却见采容提着一只镂花填漆食盒迎面而来,倏然收起面上的笑意,冷冷道:“这大热天儿的,采容是往哪儿去啊?”
采容恭敬请安道:“礼嫔小主万安!昭仪娘娘听闻,这几日修容娘娘胃口不好,故而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一些消暑的糕点,让奴婢送去承明宫。”
礼嫔取了绢子掩唇一笑:“难为昭仪娘娘了,自己身子不好,倒有空关心修容娘娘。”
采容和静笑道:“承蒙小主关心,昭仪娘娘正是因为有些咳嗽,害怕将病气带到承明宫去,所以才让奴婢过去一趟的。”
礼嫔眸光微转,语气里却骤然透出几许严肃的意味:“话虽如此,但采容你是昭仪娘娘的近身侍婢,你去了承明宫,若把昭仪娘娘的病气带去了,可如何是好呢?”
采容一怔,下意识道:“应该不会如此……”
“皇嗣不能轻率,想必采容你应该明白。”礼嫔看一眼桂枝,徐徐道,“既然你不方便去承明宫,那让桂枝去一趟也是好的,省得承明宫的人知道了昭仪娘娘病了、看到采容你避之不及,又不敢随意丢掉昭仪娘娘的一番好意。”
采容闻言,分辨道:“糕点是昭仪娘娘吩咐奴婢亲自送去的,娘娘并不想假以人手,还望小主明白。”
礼嫔嗤的一笑,唇角漫出一缕讥讽的意味:“采容,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你可明白当作何解释?”
采容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到底碍着身份不能发作,只能越发恭顺谦卑:“还请小主体谅我们做奴婢的难处……”
礼嫔牢牢迫住采容不卑不亢的面色,正要举步上前,却猛地崴了脚,一时间没能站稳,摔在地上,额上瞬间疼出一层冷汗。
桂枝唬了一跳,忙要去扶礼嫔起来,奈何礼嫔根本使不上力气,只“嘶嘶”地倒抽冷气,歪倒在桂枝怀里。
采容心里暗暗发笑,却也不得不凝肃了面色问道:“小主这是怎么了?”
桂枝回头斥道:“还不赶紧去请太医过来!杵在那里做什么?”
见采容看着手中的食盒,有些面露难色,桂枝急道:“你先放着吧,难不成我们小主还能动手脚不成?若是你耽误了我们小主,娴贵妃娘娘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采容闻言,只能放下手里的食盒,匆匆往太医局去了。
和煦堂,万明昱握着一串玛瑙佛珠正阖目凝思,闻得采容进殿,低低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采容将手中的镂花填漆食盒放到茶案上,轻轻一笑:“娘娘放心,采芜最是细致,她一早便提着一模一样的食盒等在承明宫外,礼嫔不会知道奴婢与她已经把手中的食盒调换了。”
万明昱淡然仰首,看着面前的观音像:“如果不能顺利换掉,那个食盒进了承明宫,本宫也只有长跪不起的份儿了。”
采容打开食盒,用银箸夹起一块翡翠绿豆糕轻轻一嗅:“娘娘,是夹竹桃的花粉,礼嫔果然是存了心要嫁祸给娘娘。”
万明昱徐徐起身,抬手正一正发鬓的点翠双喜纹并蒂木芙蓉步摇,那垂下的细银链子一点一点打在耳后,有微微的清凉弥散开,仿佛是化开了一滩冰水,漾开了凉气,让人愈发冷静:“夹竹桃的花粉有毒,孕妇是万万沾染不得的,礼嫔拿夹竹桃的花粉放在食盒里,若李修容小产了,自然本宫的嫌疑最大。那么,以礼嫔的性子,一旦承明宫乱起来,她会怎么做?”
采容静静道:“太后娘娘倚赖娘娘、信任娘娘,所以礼嫔心知肚明,要想扳倒娘娘,必须先过了太后娘娘这一关。而要让太后娘娘无法包庇娘娘,最好的作法就是在晨昏定省的时候揭发娘娘犯下的罪过,众目睽睽之下,只要拿捏得当,娘娘就无法翻身了。”
一抹冰凉的笑意覆上万明昱清雅的容颜,她伸出带着嵌金丝发晶护甲的小手指,微微挑起翡翠绿豆糕上那毫不起眼的白色粉末:“是了,礼嫔好容易逮到机会能陷害本宫,当然不会轻易放手。如果礼嫔言之凿凿是本宫谋害皇子,结果承明宫却是一场虚惊,她又如何自圆其说?更何况,和煦堂食盒里的夹竹桃花粉她又如何解释?”
采容衔着一缕轻松明快的笑意:“娘娘告诉修容娘娘,礼嫔一直意欲谋害其子,修容娘娘才会与娘娘约定,设下此局引礼嫔上钩。这一回,礼嫔是万万跑不掉了。”
万明昱好整以暇地整一整衣服上的粉晶流苏,抬眸望向长窗外的天际,一抹流霞如宝石绚烂的光华旖旎铺开,仿佛是紫奥城中青春韶华的女子那明媚娇艳的容颜,只是,再娇媚,终究也会有红颜老去的一日。然而,最最可怜、可悲的却是,容颜尚未老去,君恩,却已经如流水一般、去而不复还了。
万明昱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备下步辇,该去颐宁宫看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