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贵嫔去偏殿更衣回来,只着一袭浅若竹色千水裙,密密以银线绣出梨花团簇的纹样,一匹青丝以一只玉簪松松挽住,耳垂上是一对碧玉梨花耳坠,整个人似与重华殿中千娇百媚的一众嫔妃格格不入,颇为清新雅致,让人耳目一新。
玄凌点一点头,吩咐李长道:“今日兵部右侍郎朱祈祯可来了?”
李长执着拂尘恭敬道:“皇上,朱祈祯朱大人在殿侧左廊。”
“他原是骁骑营统领,让他去殿外戍守的骁骑营侍卫那里借一把宝剑进来。”
未顷,朱祈祯匆匆进殿,捧着一把宝剑,下跪叩首:“皇上!这柄棠溪宝剑乃是骁骑营统领肖海天的祖传,剑芒锋锐,剑气如光,若容贵嫔娘娘喜欢,不妨以此剑作舞。”
朱成璧点一点头:“朱祈祯,你就站在皇上身侧,暂且不必回座。”
朱祈祯心中有数,忙道:“微臣遵旨。”
丝竹之声奏起,容贵嫔的身影如雏燕一般轻盈,只见她玉手一转,便抻出剑鞘里的棠溪宝剑,手腕轻轻旋转,宝剑也如闪电般快速翻飞,清冷的剑光划过,如流星追月,与她浅若竹色的裙裾几乎融为一体。
奕渮点头赞道:“不错,看来容贵嫔果真是有功夫的。”
朱成璧未置可否,只端过案上的一盏甜橙香一饮而尽。
“铮”的一声,那宝剑从橙金色地砖上划过,似有火星迸溅,随着那剑光在空中画成一弧,容贵嫔的腰肢也随之倒去,却又在即将倒地的那一刻甩出一方软帕,正当众人的目光随那软帕而去之时,容贵嫔一个鹞子翻身,作飞仙之状,将手中的宝剑挥去,唯听“刺啦”一声,那软帕被斩为两截。
“好!”玄凌不觉喝了一声彩。一时间,重华殿内掌声雷动,人人赞服。
端妃的笑意如清愁一般浮在唇角,仿佛弱不禁风的杨柳嫩枝:“我虽然是将门之后,但并不曾学到一刀一剑,真是可惜。”
万明昱夹起一块水晶虾仁吃了,缓缓道:“端妃娘娘不必羡慕容贵嫔,依娘娘的才学与容貌,也必定能博得皇上的青睐。”
端妃摇一摇头,不再多言。
万明昱搁下手中的银箸,细银链子微微颤动,眸光转动的瞬间,她迅疾地捕捉到容贵嫔眼中闪过的一丝凌厉杀机与决绝之意。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电光火石间,万明昱陡然想起这句话,前后一串,已是连连怔住。此刻,容贵嫔又抛了一方软帕出来,剑光一指,俨然就是奕渮的方向!
粗重急骤的乐声拔地而起,已非之前悠扬婉转之格调,容贵嫔一怔,动作也慢了几分。她却不急,玉手一转,将那软帕挑于宝剑上,一个轻巧灵活的旋身,只见那软帕已然被她牢牢握于掌中。
转眸的瞬间,却是万明昱引一柄短笛横于朱唇,她笑意深深,心里的思绪,却如潮涌起。
这首曲子,是《荆轲刺秦王》,她已经吹过多次,容贵嫔,不会听不出来。
容贵嫔眸中有一丝黯淡闪过,她随着万明昱的旋律,再度挥剑起舞,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弭在玉梁画栋之间,她水袖一甩,棠溪宝剑倏然入鞘,一气呵成。
容贵嫔盈盈立于殿中,面色红润,额上亦有晶莹的汗珠渗出,但她此刻娇气微喘,不复方才的平和。
奕渮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容贵嫔舞得很好,只是,为何如贵嫔要吹《荆轲刺秦王》?”
万明昱面色平静,淡淡道:“这首曲子颇为铿锵,适合容贵嫔的剑舞,能展现大漠儿女的豪情,之前的丝竹之声有些绵软,本宫觉得,容贵嫔在那样的曲子里恐怕舞得难些,故而才毛遂自荐,为容贵嫔作一曲,摄政王切勿见怪。”
玄凌摆一摆手道:“如贵嫔你吹得很好。”
万明昱盈盈屈膝,上前扶起容贵嫔道:“容妹妹累了,我扶你去偏殿更衣。”
出了偏殿,行至一处僻静处,万明昱挥一挥手让下人退去,低低责备容贵嫔道:“你方才要做什么?你要行刺摄政王吗?”
容贵嫔紧一紧衣领,碧玉梨花耳坠微微晃动,划过幽冷的弧度,她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刚才你吹笛,分散我的注意,此刻我已经得手了。”
“得手?”万明昱怒极反笑,诘问道,“你可知摄政王的十二亲兵——金羽卫?你可知金羽卫的统领成豫?你觉得凭你的功夫就能轻易得手?若你不能得手,你的父母宗亲是如何下场?抑或,摄政王会认为你行刺乃是皇上授意,如果摄政王篡位,你觉得你还能报得了仇?”
容贵嫔一时噎住,不知如何回答,虽然心知肚明此番计策实在是铤而走险,但是险则险矣,胜算却大,一旦摄政王被刺身亡,也算是还报了孙传宗的救命之恩。但是,自己的内心深处,又何尝只是还报一个人情那样简单?要值得自己拼上性命、甚至父母族人来冒险?亦或许,自从摄政王执意坑杀四万兵卒以来,自己就在心中种下了强烈的恨意?
见容贵嫔沉默不语,万明昱幽幽叹息:“我知道你心里的恨,但是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若后宫中,人人都在三思之前而莽然出手,会乱成何样?再说了,太后娘娘尚且无法与摄政王分庭抗礼,更遑论你一介妃嫔?”
“那我说我有办法,敢问如贵嫔与容贵嫔是否愿意赌上一局?”
万明昱惊愕回首,却是朱祈祯立于身后,行礼如仪:“微臣兵部右侍郎朱祈祯见过如贵嫔娘娘、容贵嫔娘娘,祝娘娘万福永安!”
万明昱微微一哂,扬一扬戴着嵌鸽血红宝石錾金护甲的手指,淡淡道:“原来大人喜欢站在别人背后偷听,真是叫本宫大开眼界。”
朱祈祯笑意清和,不疾不徐道:“方才,微臣立于皇上身边,容贵嫔娘娘的剑舞真当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只可惜,剑舞虽不及舞剑刚强,却一样能取人性命。娘娘那一道招式,似乎杀意顿起。”
容贵嫔轻轻一嗤:“大人好眼力。”
“方才如贵嫔娘娘说得不错,容贵嫔娘娘此招,无异于自寻死路,且不说摄政王自幼习武,有底子在。娘娘的剑舞虽好,但力道不大,即便拼尽全力刺出一剑,顶多也只会让摄政王受一些皮外之伤,更何况成豫就在身后不远,一击不中,娘娘必定没有机会再取他性命。”
容贵嫔柳眉一扬,反唇相讥:“你思虑周详不错,但本宫要做的事情,不用你来管教!”
朱祈祯不以为意,沉声道:“容贵嫔娘娘想要为传宗报仇,微臣也作此想,若娘娘不嫌弃,可以与微臣联手,微臣在前朝,愿意为娘娘奔走效劳。”
容贵嫔疑惑道:“孙大人是你什么人?”
“传宗是微臣此生最重视的人。”朱祈祯迎上容贵嫔质疑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所以,微臣与摄政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微臣不能与摄政王撕破脸面,因为,只有摄政王越信任微臣,微臣才会是那把最锋利的尖刀,扎进摄政王的心口,方能一刀致命,再无可救!”
朱祈祯回眸望向噙着笑意作壁上之观的万明昱,坦然一笑:“如贵嫔娘娘,微臣也需要您的帮助。”
万明昱一怔,衔着好笑的意味相对:“本宫为何也要卷入是非?”
“如贵嫔娘娘不想卷入是非,但眼下已经卷入,不论娘娘是想保住容贵嫔娘娘也好,还是忌惮摄政王威胁到皇上也罢。但娘娘不得不选择与微臣联手……”朱祈祯的唇角漾起一缕薄淡的笑意,似檐下那一抹薄霜,月华低转下,有彻骨的寒凉,“传宗说过,娘娘曾用太后娘娘的承诺与他做过一回交易……”
万明昱一惊:“你竟知道?”
“传宗死前跟我说过,凭这个承诺,可以救微臣一命,但微臣并不需要。微臣如今立下誓言,太后娘娘的承诺,微臣绝不沾染。那么,娘娘在保住自己最好的一道救命符的同时,是否也应该卖给微臣一个人情?”
“你想让本宫与你联手,扳倒摄政王?但本宫似乎并无好处。”
“皇上对摄政王积怨颇深,若皇上知道娘娘的忠心不二,那么,娘娘在宫里的前途,可是无可撼动了。想必娘娘也知道,皇上对你推心置腹的信任,比太后娘娘的承诺更为管用。”
万明昱沉吟片刻,缓缓问道:“你想怎么做?”
“娘娘可知道清君侧?微臣要做的就是清王侧,如果所有的罪行都被推到江承宇身上,摄政王为求自保,必会主动抛弃江承宇。而一众党羽在心寒之余,势必会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另一个替罪羊。虽说树倒猢狲散,但是,如果猢狲散尽了,树,可还会长久?”朱祈祯笑意深深,却隐隐有寒意逸出,“娘娘有一件事,做起来想必易如反掌,那就是彻查陆定安。”
“陆定安不是死了吗?”
“死人,自有死人的好处,因为活着的人永远也想不到,被自己害死的人,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致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