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朱宜修微微错愕,研磨的手一滞,有少许的墨汁洒了出去,落在紫檀木桌案上,“太后在凤仪宫晕过去了?”
“是呢!”剪秋亦是且惊且疑,皱眉忖度着道,“听闻皇后娘娘特意邀请太后娘娘去凤仪宫用膳,本来倒还好好的,孰知太后娘娘用了一道玉米蹄花汤,反而晕了过去。”
“太后的身子这样不好?”朱宜修微一思索,不由冷冷一笑:“难为皇后了!她虽然没多少心思,如今却也细致起来,晓得要做些功夫。”
剪秋奇道:“原本在朱府,皇后娘娘就是捧在心里、含在嘴里一般的人物,是‘闺阁少女不识愁’,如今竟也能细致起来?”
“她入宫这几个月,除了皇上,除了本宫,除了端妃,还有谁肯与她亲近?你可知道为何?紫奥城牢牢握在太后手里,颐宁宫才是最最尊贵的地方,满宫里的人,谁不知道要看颐宁宫的风向行事?太后不喜欢皇后,凤仪宫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皇后要想名正言顺,也只有先讨得太后的喜欢。”朱宜修运笔如虹,那诚心堂宣纸上落着四个遒劲大字,“岁岁如意”。
剪秋赞道:“娘娘的字越来越好看了。”
朱宜修淡淡道:“一会儿装裱起来,给长春宫送去。”
剪秋含笑道:“娘娘很喜欢万容华呢。”
“也不是喜欢,但也不是不喜欢。礼贵人虽是本宫的人,但如今被成贵人一力压着,倒也有失宠之象了,但本宫不会去帮她,除非她实在无转圜之力。而万容华,太后器重她,皇上也宠着她,她更依附于本宫,自然要做一点情面上的文章了。”
剪秋疑惑道:“礼贵人节节败退,娘娘为何不施以援手?雪中送炭最让人无法忘怀呢!”
“雪中送炭的确情意深重,但礼贵人如果总等着本宫来帮她,只会一日一日的无用下去,那本宫还需要她做什么?更何况本宫利用她,也是看中她有那份出人头地的心思,逆境能激发求生的本能,本宫要好好看一看,安柔荑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朱宜修搁下狼毫毛笔,缓步至摇篮旁边,含着笑抚着予泽柔软的胎发,忽然心头一怔:“剪秋,本宫怀孕期间,从未喝过蹄花汤,是不是?”
剪秋一楞,下意识道:“是,有孕之人喝蹄花汤会反胃。”
“顾太医……”朱宜修遽然起身,只觉得心头豁亮,又似被什么死死抓着,手指微微发颤,“怎么会……怎么会……”
剪秋大惊,紧紧握住朱宜修的手:“娘娘这是怎么了?”
“备轿,去颐宁宫!”
“皇上放心,皇后娘娘放心!”顾太医恭谨道,“太后娘娘身子不适,这几日并未进食过荤腥之物,只用些素菜,今日陡然饮了那蹄花汤,反胃之余,又引发病根,才会晕倒。”
玄凌焦虑道:“病根?什么病根?”
“恕微臣直言,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不大好,许是操劳太过、不得安睡,又遇着不少烦心事的缘故,故而五内郁结、气血不顺。再往前头说,昔年太后娘娘在暴雨中跪了两个时辰,旧疾一直未能痊愈,更兼之中过鹤顶红,底子本就是虚的……”
朱柔则一怔,心里涌起愧疚,低低对玄凌道:“母后身子不适,我想在颐宁宫服侍母后。”
朱成璧虚弱地摆摆手:“不用,哀家还没坏到那个地步。”
朱柔则正待劝说,却是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匆匆进殿:“母后,您怎么样了?”
顾太医忙拦在朱宜修身前,行礼道:“娴贵妃娘娘万安!太后娘娘身子无碍,只需要多做休息。”
朱宜修柳眉一扬:“如今你负责母后的身子,可见是不如梁太医万一的,怎么,你调理了好些时日,母后的身子反倒越发差了?是否你配的药有问题?”
顾太医暗暗叫苦,倒是朱成璧出声道:“顾太医是梁太医的学生,梁太医是医中国手,顾太医自然是不会差的。今日哀家在凤仪宫多用了些荤腥之物,故而才会引得身子不适。”
朱宜修点一点头,目光却不断在朱成璧身上逡巡:“儿臣也颇懂医术,不如母后也让儿臣看看,再与顾太医斟酌着用药如何?”
“不必了,予泽的身子也弱些,你作为母亲,少不得要好好看顾,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回章德宫吧,不必在哀家这里事事躬亲,说到底,你也是正一品的四妃之首。”朱成璧一席话绵里藏针,既是劝阻,亦是警告。
朱宜修听出弦外之音,只得屈一屈膝道:“儿臣明白,还请母后善自保养。”
待回了章德宫,朱宜修挥了手让旁人出殿,只留剪秋在殿中。
“太后怀孕了。”
朱宜修不过轻描淡写一句,剪秋已是大骇:“怎么可能,莫非……莫非是……”
“是摄政王的。”朱宜修冷笑连连,“难怪,他能按得住性子不杀顾太医,原来是留着为太后安胎!”
剪秋且惊且疑,紧紧握着丝绒滚边的帕子:“太后娘娘一向行事谨慎,这肚子一定会大起来的呀,她也敢堂而皇之地在紫奥城里养胎?再说了,太后娘娘明知道自己有孕,又如何会去喝蹄花汤?”
“蹄花汤的事情,本宫也很奇怪,但你细想,皇后请太后赴凤仪宫用膳,皇上也在那里,太后总不能拂了皇上的脸面,或许想着喝一口就罢了的,孰知她有孕以来本就体弱,压不住蹄花汤,若是干呕起来,只怕皇上也会疑惑了。”
“所以,太后娘娘是假装晕倒?”剪秋咋舌道,“这样快就转过了心思,不愧是太后。”
“现在倒没工夫在这里钦佩,本宫最担心的就是,摄政王与太后具知此胎,却瞒得滴水不漏,只怕已有谋算。”朱宜修的眸光凝着寒意,向颐宁宫的方向微微一扬,“皇上与太后眼下和睦,但早已大不如从前,自摄政王事发以来,皇上的性子越发多疑、难以驯服,更兼之明年即将亲政,若是襁褓幼儿坐镇帝位……不,以摄政王的权势与野心,只怕是想称帝、封后、立太子!”
剪秋大惊失色,不由后退一步,按住胸口道:“那可怎么办?”
“其实,一口蹄花汤并不会导致恶心反胃,原本这一招是用来对付皇后,没想到居然是太后先中了招。”朱宜修瞥一眼剪秋若有所思的神色,缓缓戴上一套珐琅彩镶蓝宝石金护甲,徐徐道,“凤仪宫里的油彩味散尽了,白茅根才能挥发出来,遇到香料里的牛膝,效果如同麝香,会让人破肿消瘀,有孕之人能小产,无孕之人用久了更能绝育。如果皇后生不出孩子,泽儿就是毫无疑义的太子。”
剪秋低低道:“娘娘的意思是?”
“若太后小产,你觉得会追查到哪里?”
剪秋微一思索,眼中精光一轮:“只怕凤仪宫是首当其冲、脱不开关系。即便娘娘知晓太后晕厥一事、又通宵医术,但究竟比不得事发之时、皇后离太后更近,如此一来,皇后嫌疑最大,自然尽失太后心意,连摄政王也会痛恨皇后。即便白茅根与牛膝的事情被查出来,虽然算计不得皇后,但她已在凤仪宫居住小半年,焉知是否还能生出孩子呢?如果侥幸能生下皇子,只怕太后心里更为厌烦她,如何会允许立为太子?”
“那就留好心,太后那样的人物,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颐宁宫,朱成璧疲倦地靠在床头,竹息端着一只赤朱色凤纹食盘劝道:“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喝点稀粥如何?粥里特地熬了姜,很是暖胃呢!”
朱成璧恹恹地瞥了一眼,只道:“哀家一点胃口都没有。”
竹息无奈,只能将食盘放下:“其实,抿一口蹄花汤并不会如此,怎么太后娘娘今日那样难受?”
“许是此番有孕本就身子不好。”朱成璧以手支颐,厌倦道,“也亏得是掩饰了过去,不然只怕是要闹翻了天。”
竹息轻轻道:“太后娘娘已经有孕五个多月了,有无对这个孩子做好打算?”
“哀家准备送到摄政王府去,对外只说是摄政王在漠北行军期间结识的女子,那名女子生产之际难产而亡。”
竹息有片刻的迟疑:“奴婢倒是不敢妄自猜测,如果摄政王为着这个孩子而有问鼎帝位之心……”
“不会。”朱成璧淡淡道,“若真如此,他不会逼着我将凌儿亲政的时间推迟三年。”
竹息闻言沉思,却见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来,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万金阁的成贵人有孕,被晋为正五品成嫔了!”
朱成璧一怔:“连升两级?”瞬间已是心中有数,抿一抿嘴道,“成嫔真当是盛宠,一会儿你去库房寻一件好东西送过去。”
竹语道了声是下去了,倒是竹息温和笑道:“成嫔实在是个幸运的,这算起来,怕是初初承宠那一日就有的身孕呢。”
朱成璧点一点头,似生出无限感叹:“成嫔得宠,礼贵人失宠,只怕万金阁此情此景,落在枕霞阁,是针扎一般的难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