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何事?”刘骏见堂下之人依旧跪拜着,他盘起的青丝乌黑如墨,衣着虽有些脏乱,但是躬曲的身子却好似直着,挺直拉伸的双肩含着不卑不亢的姿态,凭他的直觉,他是有话要说。
秦淮无视诸渊蹙起的俊眉,眉宇间摆出一副不许胡说的模样,抬头望了堂前刘骏一眼,恭敬地朝他一拜,眼梢向上一带,楫手道:“小的想毛遂自荐。”刘骏握纸的手一顿,挑起眉,“哦?”深棕色的眸子直直落入秦淮的眼中,那迷雾中流露出的轻蔑之色犹如惊涛拍案,袭卷而来。
她压住自己心头的慌乱,嘴角一提,裸露出颇为淡定的高傲姿态,挺直腰身,如箭竹偃松,那般自信让刘骏和诸渊皆是一愣,这般自信若不是高门氏族,官僚世家,王侯将相之后怎会有!若不是满腹经纶,胸怀大志,文武皆通,他怎么敢说出口?刘骏眯起眼开始细细打量秦淮,肤虽脏腻却不粗糙,生得一双好眼眸看似清若出水芙蓉,脸上却有长伤疤,抹去了几分俊俏多添了几分戾气犀利,整张容貌不能说俊逸非凡,却煞是迷人眼。身虽看似弱不禁风却是练武之筋骨,他太像一个人了。脑中迸出的想法让他眼底闪过一丝顾虑,细细斟酌,除了那个伤疤,除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除了他的眼神,和半年前的她竟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般,难道……
他微阖眼,嘴角不经意间划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再睁眼时,他似笑非笑地盯着秦淮,说道:“诺,允你暂留朕身边,且看看你的才智。”话音刚落,诸渊立在一边淡淡道:“圣上,请三思。”这话掂量着时轻时重,外裹着别有用意的语调,秦淮和刘骏都是聪明人,自然也就闻出这话中有话的段子。她鼻尖传来极轻微的冷哼,眼神徐徐的攀上了刘骏的眉目,诸渊是什么意思她看不透,读不懂,但是刘骏是什么意思,她想捕捉到哪怕是一瞬间的信可,也对自己有利。
刘骏没有看诸渊,盯着自己身着的戎装,伸手细细揉过甲片粗糙的纹路,诸渊抬眼看了看刘骏不动声色的沉静着,继而淡淡道:“臣以为,宁可信真人,不可信真语。”此话一出,秦淮眼底闪过一丝不满,他一会儿帮她,一会儿又装出一副忠于主的姿态,这算什么?“颜回说得有理,”刘骏的声线像是压抑着淡淡的笑意,但他阴鹜冷漠的皮囊之下却又似布满了阵阵危险的杀机。“请圣上给小的一次机会,”秦淮再是一辑,话语坚定如磐石,“那你凭什么让朕给你机会?”刘骏隆起英挺的眉,望向她问道。秦淮眼里开始闪烁起得意之笑,所幸她俯首躬身,没人望见了那般诡魅的笑,她轻启圆润的朱唇,声如夜莺娇啼,清亮中略有嘶哑,一字一句咬的甚是清晰,“就凭这场内乱,您定会赢。”
帐中几人再是一愣,她口吻平淡的有些冷清,年少的面容勾勒出英挺的光晕,掷地有声的锵锵句字,就好似一纸敌兵败师降书翩然掷落刘骏面前,他虽不动声色的低头抿了一口茶,但清茶上浮起了他隐逸而轻浅的笑。“好!朕就信你一次!”他走下木塌,看了她一眼,却说:“颜回,你以为……?”“臣无言争议。”诸渊轻声道,那种缠绕着无奈的糯糯的尾音在那一刹那仿佛穿透了秦淮的神经,她心惊起,猛地抬眼看向他,他同是浅浅的望着她,然后朝她恬淡一笑,背身离开。
“你名唤什么?”刘骏挡住了秦淮有些微颤的视线,漫不经心的问道。“秦淮。”她声线不知何时压得很低,低的让人察觉不出她的轻颤,和冷淡苍凉。刘骏也没多少在意,对着身边的宦官吩咐了几句,便退了秦淮。
秦淮刚出营帐,便瞧见了那熟悉的身影,他自小就有玉树临风的高雅之态,善若容止,素雅纯净的就好似一株清丽的梨花树,西边落日仓惶坠落,他立在那里,风景如画,宁静祥和,就像回到从前那般,刚才那声音那笑,才知道一切都回不到曾经美好,才知道岁月无声也让人害怕,只是她懂他向来风轻云淡的姿态,她也习惯了给他冠以一种自己亲人的身份,‘你永远是小渊的朋友,我不会舍弃你的。’十年前的这一句她竟记得那么牢,可是为什么如今什么都变了呢……
“小渊……”她脱口而出,日暮下的那人浑身微震,回过身时,秦淮就悄然立在他身后。他背对着夕阳,她却看见了他眼里的璀璨的余辉,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温和而平淡的口吻又像是回到了从前,“真是顽劣不改啊,几年不见,真是有些不懂你了。”那种清新的感觉就像是兄长的宠溺,潺潺的安抚着秦淮凌乱的内心。“可是,我也不懂你了,不,应该是我从未懂过你。”她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裸露出这副自嘲而受伤的一面,但是她还是有意地隐藏了一些,诸渊没注意到,伸手轻捋过她的头,淡然道:“生在这乱世之中总会身不由己,但是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永远都不会负你。”
那一刻秦淮抬眼看向他,他伸出的手遮挡住了落日挥洒的余辉,压下了一片阴凉的灰暗,她看不清他此时的眼神,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在动摇,在拼命地渴望依赖身前的这个男子,但是也正如他所说,生在乱世总会身不由己的,那么到底该不该相信?他到底是站在自己这一边,还是站在仇人的这一边,君子言而有信,朋友有信,君臣有忠,他堂堂驸马都尉,男子汉大丈夫,但若为忠而失信这又算是什么呢!况且,这乱世就连亲兄弟至亲都能互相迫害,朋友又算什么呢!信,忠,义,孝,仁都只是兵临城下,风卷残云后的一丝良知罢了,秦淮心缓缓沉入谷底,是啊,这乱世终只是一世繁华迷人眼扰人心,完成夙愿之后,便可以与爹娘相会了。
“可是,小渊,你都不信我,该让我如何信你?”她移动了脚步,避开了那双纤长的手,她侧着脸,裸露出那条深长的伤口对着他,是无言,是不甘,是茫然,最是无奈,这些他都读得出,可是……诸渊终是未启齿说出,而是安静的蜷起手指收回,转身离去,广袖轻擦,那股清凉舒心的书卷香捏碎在暮色中,轻的好似一声悲呛的哀叹。
不是我不想相信,是我不能啊……我不能害你啊,小渊!秦淮垂落眼帘,深褐色眸中如覆湿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