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气象万千,异彩纷呈,处处存在着差异。但差异之中又有相同,可以说是同与异、异与同的相互交织。古人特别注意探讨异同之间的问题,如春秋时期的哲人们就讨论了“和”与“同”的问题,战国时期的辩士们又特别就同与异的关系进行了辩论。如当时的宋国人惠施就提出“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的古怪命题。其实,早在他们之前的西周初年,人们就已经在重视这个问题了,那就是《易经》中的《同人》卦。《同人》卦讲的是人与人的交往、人与社会的交往,讲的是如何在这种交往中求同存异。这其中包含着丰富的处世智慧。
17.1
在《周易》中,《同人》卦被安排在《否》卦之后。照《序卦传》的解释:“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同人。”韩康伯注曰:“否则思通,人人同志;故可出门同人,不谋而合。”可见,《同人》是否闭之后的通而同,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交而合志(《否》是不交)。《同人》曰: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野”,指郊外。卦辞的意思是在宽阔的郊外与人和同则亨通,利于涉越大河巨川,利于君子守持正道。在这句卦辞中,有两点颇值得注意:一是“野”;一是“君子贞”。据金景芳先生的解释,古代一个国家中,中心地区叫做国,国之外叫做郊,郊之外称作“野”( 参见金景芳等:《周易全解》,119页。)。卦辞用“野”字,意在表明与人和同不应该过于狭隘,胸怀要宽阔,和同面要广远。“贞”即正,“利君子贞”,表明同人之道对守正之君子有利。而据《论语》,君子与人交往的特点是“和而不同”。所以,《同人》卦所讲的“与人和同”,不是“和而不同”的同,不是同流合污之同,而是异中之同,是建立在包容、宽容(即卦辞所谓的“野”)基础之上的同。请看《彖传》的解释:
同人,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乾行也。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
《同人》卦下离上乾,通卦只有六二一爻为阴。“柔得位得中”指的就是六二爻。“应乎乾”,指六二上应九五,九五属乾体(上卦为乾),所以谓之“应乎乾”。《彖传》认为,《同人》之所以称作“同人”,乃是由于此卦有柔顺者得正守中,又能上应刚健者之象。这也就是说,同人的关键是“柔”(卦中唯一的阴爻),而这个柔必须得正、得中,但仅仅有柔还不能同人,中正之柔又必须有刚健之乾与之相应。可见,同人之道是坤顺之性(柔)与乾健之德的有机结合。只有柔顺,难免有为同而同、同流合污之忧;只有刚健,又难免有刚动躁进、难于和同之嫌。只有刚柔相济,才能厚德载物,和同于人。所以《彖传》说:“同人于野,利涉大川,乾行也。”
“乾行”,就是强调柔而能刚。柔而能刚,则既能柔顺宽容,又能刚健有为,主动与人和同。王弼解释说:“所以乃能‘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非二之所能也,是乾之所行也。”(《周易注》)这说明,“同人于野”之所以能行,既有六二之柔的德性基础,又有九五之刚的主动进去,二者缺一不可。
“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亨也”是解释卦辞“利君子贞”的含义。金景芳先生说:“文明指内卦之德,刚健指九五之德,中正指六二与九五两爻居中得正而相应。刚健则无私,文明则烛理,中正则无偏。三者俱有,便是‘君子正’了。是君子而行正道,心志自然会与天下人交通,天下人自然会与之相和同。”(金景芳等:《周易全解》,120页。)
由此可见,“同人”是坤顺之德与乾健之性的有机统一,是含异之同,是同异之和。
17.2
“同人”之道是求同存异,是同异之和,《象传》据此对君子提出了“类族辨物”的要求。其曰:
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与”,黄寿祺先生释曰:“犹亲。”“这两句以天体在上火性亦炎上,两相亲和,释《同人》上乾为天,下离为火之象。《正义》:‘天体在上,火又炎上,取其性同,故云天与火,同人。’”黄寿祺等:《周易译注》,125页。可见《同人》下离上乾,虽然卦体不同,但一在上(乾为天),一向上(离为火),方向一致,所以谓之“同人”。这也说明,同人之同,并非绝对的同,如乾同乾、离同离。乃是体性虽异而志趣相同,亦即和同之人均不失其个性的同。一句话,就是和同。
《象传》认为,既然《同人》下离上乾之象体现了异中之同,君子就应该效法此象,“类族辨物”。“类”,即《系辞传》“以类万物之情”之“类”,意为分。“族”,种类,《象传》此处特指人类群体。“类族辨物”意即区分辨别人类群体及各种事物,以审异求同参见黄寿祺等:《周易译注》,125页。。可见,“类族辨物”强调的是异中求同。清人李光地指出:“虽大同之中,各从其类,然自有区别。故上下有等,亲疏有杀,人之智愚善恶有分,物之贵贱精粗有品。类而辨之,各得其分,乃所以大同也。”( 转引自黄寿祺等:《周易译注》,125页。)这说明,同人之同,是辨其分位,析其品级,于众异之中求得的大同。
在《周易》中,除《同人》卦《象传》明确强调了求同存异之道外,《睽》卦《象传》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其曰:
上火下泽,睽,君子以同而异。
《睽》卦下兑上离,《彖传》认为,此种卦象为“火动而上,泽动而下;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所以象征乖违背离。这种卦象与《同人》可以说正相反。但《象传》认为,君子在这种卦象中同样能得到求同存异的启示。不过这种求同存异,不是“类族辨物”,即异中求同;而是“以同而异”,也就是“于大同之中,而知所当异”(《程氏易传》)。可见,虽然二卦和合同异的目的一致,但因卦象所反映的客观情势不同,追求和合的进向也有所别。《同人》卦意在“和同”,所以强调从异中求同;《睽》卦意在“合睽”,所以强调同中存异。异中求同,须用“类族辨物”之法;同中存异,须用交感合志之方。如《睽》卦《彖传》曰:“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睽之时用大矣哉。”意思是说,天地上下乖睽但化育万物的事理却相同,男女阴阳乖睽但交感求合的心志却相通,天下万物尽管乖背睽违但禀受天地阴阳气质的情状却相类似,乖睽之时有待施用的范围是多么广大啊 译文参见黄寿祺:《周易译注》,310页。。
总之,无论是异中求同,还是同中存异,同都不是“君子和而不同”之“同”,而是“君子和而不同”之“和”,也就是同异之“和”。从处世的层面说,它提示人们,与人交往,或在社会上讨生活,都需要求同存异,但“求同”不是叫人同流合污、结党营私,乃是叫人于存在着的差别中求同,用哲学的术语说,这样的同可以称之为“多样性的统一”。当然谋求这样的统一,没有一个现成的模式,须根据客观形势而定,或者从分辨差别入手,审异求同;或者从把握情理入手,同中存异。这也就是唯变所适。
17.3
《同人》一卦六爻,集中讨论了审异求同过程中遇到的具体的问题。据有学者说,这一卦,内卦由同而异,外卦由异而同(参见金景芳等:《周易全解》,123页。)。可见它是从正反两个方面揭示了处异求同的方法原则。先看由同而异:
同人于门,无咎。(《同人》初九)
同人于宗,吝。(《同人》六二)
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同人》九三)
《同人》初九中的“门”,指门外。“同人于门”即出门即能与人和同,其结果当然是无咎。《象传》说:“出门同人,又谁咎也!”王弼注曰:“居《同人》之始,为同人之首者也。无应于上,心无系吝,通夫大同,出门皆同,故曰‘同人于门’也。出门同人,谁与为咎?”“无应于上”指初九上无应爻(九四为阳)。“心无系吝”是说初九没有系应,内心也就没有亲疏之别的观念。没有亲疏之别,自然能够出门便广泛与人和同。这说明,与人和同之初,关键是要心正(初九以阳居阳),不存偏见和私心。若存偏见,必有好恶;若存私心,必有亲疏。有好恶,有亲疏,则必然会戴着有色眼镜,把他人分为三六九等。这样岂能与人和同呢?另外,《象传》特别拈一“出”字,强调“出门同人”,亦颇有深意。这说明,同人之道,在于广泛的和同,而不是小团体、小宗派内部的和同。因为小团体、小宗派内部的和同是“同门于宗”。
“宗”,指宗族,就卦象来说,“宗”指九五。《同人》六二与九五相应,犹如仅与亲近之人和同。爻辞认为,像这样在宗族内部和同于人的做法,其结果一定会导致某种遗憾。金景芳先生说:“从全卦的角度来看,它(六二)柔得位得中而与九五正应,有相同之义,是好的。但从六二这一爻的爻义来看,情况就不一样了。六二与九五正应,正应本来是好的,在同人卦却不好。六二同于自己所系应的九五,它同的范围有了局限,不如初九无所系应,同的范围广,所以初九无咎而六二吝。”(金景芳等:《周易全解》,121~122页。)可见,虽然有应是好事,但看在什么时候和什么情况下。处《同人》之时,就难免把自己给局限住了。站在今天的立场,“宗”也可以指小团体、小宗派,乃至于狭隘的地方保护主义。因此,六二之“吝”很值得人们深思。
“伏”,潜伏。“戎”,兵戎。“莽”,丛草。“陵”,即岭。爻辞的意思是,埋伏军队于丛草之中,登上高陵四处察看,三年过去了仍不敢交战。从卦象说,九三处下卦之极,下乘六二,上无应与。且“九三以刚爻居阳位,过于刚强,又不得中位,不知执守中道。九三意欲夺取九五的正应六二,以与自己相亲比、相和同。但是,九三理不直,气不壮,不便公然行动,只埋伏兵戎于林莽之中,伺机而动,所以说‘伏戎于莽’。又偶尔登上高陵四处顾望,如此过了三年,仍未采取行动,因此爻辞不言凶。”( 朱高正:《易经白话例解》,80页,沈阳,沈阳出版社,1998。)可见,六三虽未言凶,但所作所为,与和同之道相去甚远。这说明,和同之道,不可以用强,用强则难免相争,不但不能和同,反而有可能兵戎相见。虽然兴师动众,其结果仍然是徒劳无益。
《同人》内卦,初爻出门与人和同得“无咎”,六二不出门与人和同得“吝”,九三与人争友,虽未名言吉凶,但结果必然是徒劳无益。如果抛开初九不说,那么,六二之“吝”,在于自我局限,自己束缚自己的视野;九三之争,在于不能“类族辨物”。这也警示人们,与人和同,并非易事,有时难免发生争执。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认为,同是在纷争中建立、在“磨合”中求得的。《同人》外卦的“由异而同”便更加明显地表现了这一特征。
17.4
再看由异而同。《同人》外卦三爻的爻辞是:
乘其墉,弗克攻,吉。(九四)
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大师克相遇。(九五)
同人于郊,无悔。(上九)
九四爻辞在前一章中我们曾经作过解释,字面的意思是高据城墙之上,又自审不能进攻。爻辞是要说明在困陷不通之时能够及时回头,可获得吉祥。《周易正义》云:“刚不中正,又无应与,亦欲同于六二,而为三所隔,故为乘墉以攻之象。然以刚居柔,故有自反而不克攻之象。占者如是,则是能改过而得吉也。”这是说,九四与初九敌应,无法和同,于是也像九三那样想与六二和同,但六二已同于九五,且九三伏兵丛草,大有动武之势。因而,九四也表现出了“乘墉以攻”之象。就这一点说,九四与九三颇有相同之处。所不同者,在于九四以阳居阴,具有刚柔相济的能力,所以在发现以刚求同的路子走不通之后,能马上“困而反则”,为和同于人创造了条件。
“号咷”,大声痛哭。爻辞的意思是,与人和同,起先痛哭号啕,后来欣喜欢笑,大战告捷,志同者相遇会合。王弼注曰:“近隔乎二刚,未获厥志,是以‘先号咷’也。居中处尊,战必克胜,故‘后笑’也。不能使物自归,而用其强直,故必须大师克之,然后相遇也。”《同人》卦九五与六二正应,最有条件与人和同,但中间隔有九三、九四二阳爻,它们或“伏戎于莽”,或“乘其墉”,都想不惜兵戎相见来与六二相和。所以,九五爻辞有“先号咷”之象。但因本身既中且正,又居尊位,故而能用其强直(亦即《彖传》所谓“乾行”),战胜对手,完成与六二的和同。可见,由异而同(外卦由异而同)是一条艰苦之路,并非轻而易举就能获得,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包括付出战争的代价。只有这样,才能扫除障碍,实现和同。
“同人于郊”,即在邑外与人和同。爻辞认为,这样的和同,可得“无悔”。金景芳先生说:“郊近于野,上九爻辞讲‘同人于郊’,有无私的意思,但未达到至公大同的程度,所以不能得吉,不过无悔而已。”(金景芳等:《周易全解》,123页。)《象传》曰:“同人于郊,志未得也。”金先生认为,“志未得”是指求天下至公大同(即“同人于野”)之志未得实现。这说明,真正的普世和同是很难实现的,卦辞“同人于野”不过是和同之道的一种理想境界罢了。但就《同人》六爻而言,虽“同人于野”难于实现,退而求诸“同人于郊”也是难能可贵的。
与内卦相比,《同人》外卦,九四困而知反,九五先战后和,上九同人于郊,可谓由异而同。但就总体而言,这一卦所昭示我们的是:与人和同的过程,是认识并认可差别的过程,只有认识并认可了差别,才能尊重个性,求得统一。如卦中的九三(包括“乘其墉”之时的九四)之所以敢于冒动兵的危险,就在于他们起初并不知道个性的可贵,而一味按着自己的心思意念与人和同。这样做,结果自然是非但不能和同,还会招致新的矛盾。九四困而知反,可谓明智。与它们相比,九五算是通晓和同之道。虽然它也不可避免地使用武力,但因它的和同不是出于一己之偏,而是出于中正无私(“乾行”),所以终能成就和同之道。
在这一卦中,最值得深思、也最有警示意义的是初九和六二两爻。初九“同人于门”仅获无咎,其中必有奥义。它说明,初九之同是差异尚未展开的同,虽然一个“出”字多少表现出了广泛和同的倾向,但差异尚未展开的和同经不起考验,也难保不会流于同流合污。所以,爻辞只说“无咎”,意在提示人们万万不可停留在这个层面的和同上而不知进取。六二在《同人》中为唯一的阴爻,上有九五正应,又有三、四献媚,应该说是吉无不利的了,但恰恰相反,其结果是“吝”。这说明,越是在自己处于有利环境中的时候,越是要心胸开阔,广泛和同。如果自持优势,片面和同,必有遗憾。
另外,在《同人》卦中,最值得玩味的是九四爻,此爻以阳居阴,不当位;初为阳爻,无应与。但却是本卦中唯一出现“吉”字的一爻。这说明,初九的“出门同人”固属可贵。但在经历了一番矛盾斗争之后,翻然自省,审异求同,更属难得。而且只有这样的同,才是经得起考验的同。然而,就《同人》之总体而言,无论哪一爻,都在在表明:坤顺与乾行的有机合一,是求同存异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