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休返校后,我认识了两个同年级的广东同学,这两个学生一个叫何能超,一个叫江中文。此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谈最亲密的朋友。我先认识的是何能超,他是广东湛江人,一个农民出身的大学生,皮肤黑黑的,鼻梁很挺,额头很高,两眼下凹,神情很严肃,一直处于深思状态,话不多,说起来慢吞吞的。他是森林采伐专业的,喜欢看古书,还喜欢写古诗。
何能超和江中文很要好,经他介绍,我认识了江中文,他是广东花县人,长长的脸,头发留得很长,鼻孔有点朝上,讲起话来嘴也会翘起来。他性格很豪放,喜欢唱歌。在我没认识他以前,就经常听到他在走廊里放声高歌,唱的是俄罗斯的一首名歌《草原》:
茫茫大草原,
路程多遥远。
有个马车夫,
将死在草原。
……
他的声音低沉,音色很好听。他的床头挂着一架小提琴,有时寝室会传出悠扬的琴声。
我们三个人有共同的爱好和志向。我们都喜欢看书,而且看的都是马列主义的书,对国家的命运和前途非常关心,我们爱唱《国际歌》,《国际歌》上说:“要为真理而斗争!”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年轻而热血的心。
我们对那时中国大学的办学方针有自己的看法,总感到学校里太死气沉沉了,学术空气不浓,很多学生对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命运考虑的都不多。尽管当时全国都处于饥饿状态,可是在我们中间很多学生照样吃喝玩乐、谈情说爱,忧国忧民的实在太少了。遗憾的是这类经常旋转于舞池中的还多是学生中的党团干部。
我们三人对自己的专业不热爱,也不专心。喜欢在广阔的天地里畅谈我们的抱负、理想。
下午我们经常外出,几乎跑遍了石头城的名胜古迹。我们在古老的城墙脚下散步,寻找当年太平天国的古战场;我们到历史博物馆去参观太平天国军的遗物,细细琢磨着洪秀全的《天朝田亩制度》,评说着太平天国的几大天王。我们感到中国政治的好坏始终是离不开农民问题、土地问题和粮食问题。
我们登上九华山的山巅,手上拿着几本古书,在高峰上俯瞰着南京城,高声朗诵着萨都剌的《念奴娇·石头城》:
石头城上,
望天低吴楚,
眼空无物。
指点六朝形胜地,
惟有青山如壁。
我们长啸着,从山顶一直往下冲,一口气跑到鸡鸣寺,然后在寺庙的素斋里每人吃一碗豆腐、一碗素交面,真是痛快!
偶而的一天,何能超得了钱,这钱是他卖了家里房子的钱,何能超说:“管它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江中文接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也跟着说:“李白有诗云:‘中夜四五起,常为大国忧。’何苦呢?我们还是找个没有忧愁的去处吧。”
我们到了莫愁湖,在“胜棋楼”里一人要了一只砂锅,砂锅里有一个很大的鱼头,还有很多粉皮和几块红烧肉煮在一起。
在全国老百姓没饭吃时,能有福分吃这样的东西,我们觉得很奢侈。
我们尽情享受,一面吃,一面谈着“胜棋楼”的来历。
何能超说:“当年徐达与朱元璋在此下棋。朱元璋输给徐达,把这个莫愁湖送给徐达。”
“胜棋楼”里的柱子上留着一副楹联,上联是: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
下联是:
王侯事业,都如一盘棋局。
夏天,我们坐在玄武湖的凉棚里,一人一壶茶,围着一张圆桌,靠着一把藤椅,面对着紫金山和玄武湖,看到阳光照在紫金山上,一缕缕紫色的烟雾在山上飘绕着,我们惊叹着:紫金山果然名不虚传!
有时,我们会一个下午就在凉棚里坐着,桌上摆着几本古书,似看非看,似读非读,脑子里想入非非,如醒如睡,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打盹,一会儿开怀畅饮谈今说古,一会儿又义愤填膺,慷慨激昂。
有时在晚饭后,我们在月光下漫步在玄武湖之滨,脚踩着密林缝隙中投下月光的碎影,在微风中静听着玄武湖船桨的击水声。年轻的情侣们双双坐在船上,在荷花丛中划着小船,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小夜曲。
我们面对着夏夜的星空,在想着全世界的事:我们感到自己虽然读到大学,可是对中国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们感到生活闭塞,我们心里在想:赫鲁晓夫出现在苏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许多东欧国家为什么会变成修正主义?看来,我们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走万里路!
我们幻想着哪一天能够周游世界,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清明的时候,我们冒着烟雨,长途步行上中山陵,去瞻仰孙中山先生的陵墓。我在中山陵上遇到了当年孙中山的警卫官,这位先生姓马,如今是这里的守墓人。老人留着长长的白胡须,他知道我们是大学生,和我们谈得很投机,我问他:“你过去生活在孙中山先生身边,他留给你最深的印象是什么?”他回答说:“我感到他伟大。”我又问:“你从什么地方感到他伟大?”他指着中山陵下的石牌坊说:“第一,你看,这里题的‘天下为公’、‘博爱、平等、自由’,这几句话,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逢人就宣传这些道理。第二,他为了推翻满清王朝,发动了多次起义,每次失败后他都不灰心,直到取得最后胜利。第三,孙先生待人平等,和蔼可亲,他和外国大人物见面时是这样,他和普遍老百姓见面时也是这样,这是多么不容易,又是多么伟大啊。”
听了他的话,我对孙先生更加敬仰,对这位马先生也感到十分敬佩。孙先生早在1925年就去世了,三十多年来,这位马先生还在这里守陵,如此忠心耿耿之人实在少见。
我们去了中山陵旁的谭延闿之墓,又去了廖仲凯之墓。
当我们跨进朱元璋墓道的时候,三个人几乎是在进行短跑比赛,我落到最后,江中文第一个冲上去,在空空的墓道里他高声呼叫着,他的声音传来一阵阵回音,我们感到真是到了心旷神怡,宠辱皆忘的境界。
我后来在监狱里,时时想起我们三人游中山陵的情景,还补写了一首不讲韵律的《蝶恋花》:
三月春风吹人醉,
同上钟山又去孝陵卫,
六朝旧事如逝水,
明朱帝业剩残碑!
唯见中山松柏翠,
不朽英名正气惊神鬼!
读罢遗文心胆碎,
桃花如雨飞红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