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开学前,母亲将领来的一张申请补助金的表格填好交给我,我就拿着表格一家一家跑。当我用双手接过他们签字盖章的表格后,我总是恭恭敬敬地鞠躬:“谢谢叔叔!谢谢伯伯!”
我拿着表格步行到外滩金陵东路一家叫“天香斋”的饭店,找工会的福利干事钱叔叔。他大约三十多岁,很和气。他对我们一家很同情,也很照顾。
他跑堂端菜盘子就像演杂技,每只手可以托五个盘子,双手托十个盘子,上菜的速度很快,像猴子一样的灵活,楼上楼下飞跑着,从我身边闪过,我闻到菜肴散发的香味。
我饿着肚子,站在饭店的楼梯上,俯看着一排排杯盘狼藉的大桌面,心中想起杜甫的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感到了一种不平等的刺激,但很快,我的灵魂自信自傲了起来。我觉得我有着崇高的人生理想,我年轻而前途无量,我心中自勉着,这一切好吃的,从来没吃过的,都不稀罕!只要人穷志不穷,总有一天,我会扬眉吐气的!
在我发呆时,钱叔叔已经站在我面前,等他签好字后,我向他深深鞠个躬,并向他保证:“钱叔叔,我们一定不会忘记你,一定好好读书,读出好成绩来!”每次我都要讲这些话。
我还得去八仙桥的青年会,尽管那里有电梯,但进电梯的都是些衣冠楚楚的人,我不敢朝里面挤。熟水业属饮食业部门,饮食业的工会主席在青年会九楼淮海饭店上班,我饿着肚子往上爬,直到九楼找到工会主席范叔叔,等他盖最后一个章才能生效拿到补助金。
临走时,我向他九十度鞠躬,然后走下高楼。
这一圈子跑下来,这张表格上已盖满了五个图章。
这时天色已晚,周围的一切都无法引发我的兴趣,只想尽早到家,把申请到补助的消息告诉母亲,好让她放心。从金陵东路八仙桥,要穿过几条马路,才到老城隍庙,再穿几条小路才到家,当我把这张盖满图章的表格交到母亲手上时,家里的电灯已经亮了。
凭这张表格,才可去饮食业财务科取钱。
工会规定了我们家里每人每月的生活标准:母亲十六元,我九元、弟八元、三个妹妹都是七元,达到这个标准,我们就拿不到补助了。我们在学校里拿到的助学金也算在里面。
靠这些补助,我和弟妹们可以缴上大部分书费,买铅笔、买墨水、练习本,钱不够再向人借点。同时,我们也很节俭,我读书时买的书包,用后给我弟用,弟弟用破了,补一补再给妹妹用。我的书读完后,也要留给弟、妹。
我们没钱买纸、笔等文具,我和我弟做数学题都是在马路上捡香烟纸,在香烟纸的背面打草稿,字写得很小。
就这样,我们度过一年年的读书危机。与此同时,在学校里,我也得到了丙等助学金。每月五元。读书时,我是一个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人。有一天,我竟饿昏在考场上。
那天,正值期末考试,上午考语文,下午考代数。中午,我没有回家,因为妹妹生病,母亲带她去医院看病,这天母亲的工资全用于挂号费与医药费了。午饭时,同学们一个个打开了从家里带来的盒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吃,我只有躲在一旁。下午考试时,不知怎么就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时,老师与同学都围在我的身旁。结果坏事倒成了好事,老师和同学对我很同情。
从此以后,体育老师在上体育课时,照顾我只上半节课,上半节课主要是做操、练习走路,左转弯走右转弯走,向前看齐,立正稍息;而下半节课是自由活动,打篮球,踢足球,练双杠,练单杠,我可以不参加。
在我饥饿昏倒之前,班长和个别积极的班干部,一直批评学校与班主任给我丙等助学金是对反革命子弟的温情主义。班主任为此再三再四向同学们解释:凡是家庭清贫,成绩优秀的学生,为了帮助其完成学业,均可以享受人民助学金。她还说:“孔祥骅虽然出身不好,但他毕竟与他的父亲是两回事,你们都是同班同学,不要歧视他!而是要帮助他进步!”
自从我在考场上饿昏后,班上再也没人公开反对学校给我丙等助学金了。五元助学金对我来说,可以买二十多斤米了,对我这个处于饥寒交迫的家庭的学生来说,已经是很可观的补助了。
每当我拿到助学金,路过城隍庙附近的熟菜店,就拿出五分钱,等在旁边看着师傅把猪头上一些杂七杂八的零角碎肉,给我一大包。
这些零角碎肉是卖给养狗的人喂狗吃的,我觉得这些肉尽管难看,但毕竟是荤菜,蛮好吃的。我带回家去,弟妹们围在方桌前用手抓着大嚼了起来,母亲皱着眉头说:“这东西怎么能吃?”我们几个孩子都说:“好吃。”
自此,我每个月领到助学金那天,就去街上的猪头肉摊,花五分钱买一大包零碎猪头肉带回家来改善伙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