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三年,从1955秋到1958年夏,共有六个学期。
每到开学前,是我家最严峻的时刻,学校里催缴学费、书籍费和杂费,母亲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无奈中,母亲忽然想起卖东西。
母亲叫我和弟弟把家里仅有的两只旧皮箱搬到老虎灶的门外,在东街和西姚家弄的十字路口,铺一张破草席,把箱子里所有衣物在破席上全部展开:几件小玉器、镀金刀具、包金怀表、派克金笔、旧毛皮大衣、旧西装、旧皮鞋、礼帽、西装领带、齐白石的画,趁着街上早市的时侯,卖掉几样以解燃眉之急。
我们卖旧货的地摊摆在路上,看热闹的人倒是围了一圈,可买的人却很少。我们也不会要价,如齐白石的两张国画,都是真迹,一张画的是彩色的寿桃,桃树的叶子上还有一只逼真的蝉;另一张是水墨画,画的是几只虾。每张只卖十元还没人要。最后,只卖了父亲的镀金怀表,老虎灶上的老茶客搬运工黄家玉买去了,母亲只要他十元钱。我问母亲:“这些东西都卖了,我能读到初中毕业吗?”母亲说:“读一年是一年吧。”
晚上,母亲在灯下,边补衣服边对我们几个孩子说:“你们要记住,为了供你们读书缴学费、书费,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地摊也摆起来了,你们要发愤读书啊!别叫人家看不起我们!”
听了妈的话,我心里一阵酸,泪水没从眼眶流出,咽到了肚里。
进初中后,虽然家里穷,向学校里申请减免学费依然很难。这时期的中国,从农村到城市,政治运动如火如荼,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学校里对学生的出身成分很讲究,每年都要学生填写“家庭情况表”,父母的政治面貌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孩子在学校的待遇,父母是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在学校里就得到优待,入团、入党、保送进大学,学费也可以得到减免。
如果父母是政治运动的对象,在学校里就有可能被某些教师和学生歧视。奇怪的是这些歧视别人的人往往也是出身有“问题”的人!这也许是人类的一种特有现象,自信者往往善待他人,而自卑者则往往看不起别人。其实工农子弟对我倒挺友善,而家庭有“问题”的人,为了表现自己,反而排斥他人。
我恨自己不是干部子弟,不是知识分子子弟,不是工农子弟,担心有关方面会把父亲的问题塞进我的档案袋。我虽只有十来岁,但心头已经背上了父亲“政治问题”的包袱。
在张榜宣布学生的学费减免情况时,我看到自己只被免了三元。母亲听说后,心里很急,那时每学期学费是六元,另外三元哪里来?下班时,她又匆匆赶到福佑路校门口,看见墙上挂着一个意见箱,于是就地捡了两张香烟盒,将软纸烟盒扯开铺平,买一只信封,借一支笔,写了封短信,投进意见箱里。校方阅信后,立即派人下里弄调查,不久第二榜张贴出来,宣布我的学费全免。
从这件事也可看出,当时学校还是很实事求是的,不是一味追究家庭出身,更看重学生的品行和成绩。母亲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对母亲说:“难得你带着五个孩子这样生活。孔祥骅读书用功,是好学生,我们给他助学金……家庭出身与学生本人要分开看,家境清贫、成绩优秀的,学校应该帮助他继续求学。”母亲再三向老师表示感谢。
学费解决了,书籍费和杂费还要向母亲单位申请。
老虎灶熟水业的基层干部,一般文化水平很低,不识几个大字,他们自己的孩子读到小学就去做学徒了,他们觉得母亲很傻,给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呢?孩子早一天工作,就早一天出道,早加工资,早结婚,早生孩子,总的算起来,还是比读书合算。他们认为我们就是苦死了,也不值得同情,在他们看来,饿着肚子送孩子上学,是很荒唐而可笑的。每学期花五六十元书籍费和杂费维持几个孩子读书,是母亲自找苦吃!有个干部对母亲说:“路瑞凤,我倒要看你熬到哪一天才叫孩子去干活?你这是自我折磨,也在折磨你的孩子啊!”
母亲看到基层工会不管,只好越级向区里反映。区里领导看到我们的成绩单,愿意批准补助我们书费,下面的事就比较顺了。此后我们每学期缴的书费,就由母亲单位的工会补助。
这是1955年的中国,反右斗争还未发生,中国社会还没有完全卷进阶级斗争的漩涡。所以在我们的书学费问题上,方能有比较开明、人道的决断。当然,这也与办事人善良的本性有关,我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