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庭院里的垂樱开得十分茂盛。
虽然天气晴朗,却是个寒冷的早晨。
前一天晚上,我睡在母亲的膝盖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床上。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母亲已经起床了,在隔壁的化妆室。我可以听得到,小客厅里,乳母往火炉里堆放柴火的声音。
“火炉打扫干净了吧。”
“是的,已经彻底打扫过了。”
乳母回答到。
“那就点火生暖炉吧”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让我来。”
因为我住在二层,怕我乱跑有危险,房间里的火炉装上了开关。在一层客人们的房间里,还是使用以前的火炉。
在正对大门的大客厅里有很大的时钟,时钟的下方装有火炉。火炉主要由黑色中带红斑点的石头围拢起来的。餐厅的火炉是用花的图案的瓷砖来装饰的,十分漂亮。宽敞的客厅里,摆放着用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希腊神殿般的浮雕。那里的火炉大到几乎我站着都可以不弯腰走进去,是一个洞穴般大的暖炉。其他房间里有都有火炉,装饰风格迥异而不雷同。母亲所在的小客厅,是一间朴素的屋子,火炉的材料是黑色的金属,火炉上还有一面很大的镜子。
火炉很深,里面燃烧着圆木式的柴火,即使在下着大雪的寒冬,屋里也很暖和。圆木式的柴火被红色的火焰包裹燃烧着,甚是好看。偶尔会有金色的火星散落,伴随着发出啪啪的声音。当柴火全部燃尽,变成灰烬的时候,会发出叹气一般的熄灭声。但是,如果不加注意就上前靠近的话,还是有点危险的,我进入有火炉的房间只能待在离火炉远远的地方。
美丽而又令人生畏的火炉,和装配了瓦斯开关的不同,经过了一个晚上的燃烧,会留下大量的灰烬,清理是很麻烦的。但乳母他们一定也习惯了。现在为止,他们从来也没有把散落的灰烬掉落在长着长绒毛的地毯上。
小客厅确实是平常不怎么使用的房间。我们吃饭的小餐厅的对面,没有阳台,但有面向庭院打开的宽敞明亮的窗户。
看样子,今天果然还是有客人要来。母亲好像要破坏和我的约定了。想想看,母亲昨天好像也没对我承诺过什么。但是,母亲似乎说过,今天一天只和我两个人在一起。
母亲还说过,她讨厌那些男人们。可是我觉得她多少还是对我撒了谎。是不是怕对我说了真话,我会讨厌她呢?但是就算撒了谎,也不算什么好的理由。
如果母亲告诉我,她要和其中的一个人结婚,我该怎么办呢。我一定会勃然大怒的。即使我明白这样会让母亲幸福,也还是觉得不能接受。我虽然讨厌母亲对我说谎,但更讨厌对我直接说出让我无法接受的现实。
想了太多太多的事,我感觉有点头晕了。好像全都是让我讨厌的事,我把脑袋钻进被子里。如果就这样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明天早上了该多好。那样,客人们就都回去了,可以开始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一天了。
母亲回到房间里,“醒了就让姐姐帮你打扮打扮吧。”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被子。我任性地没有回答她。我想这样母亲就会更加靠近,会过来哄我了。
但母亲并没有这样做。她说完就下楼去了。一会儿姐姐就进来不容分说地拉我起床。姐姐好像很忙的样子,必须赶紧把我弄起来打扮。我知道,下午就会有很多客人过来了。
姐姐给我穿上衣服,就和下到客厅时的打扮一样,穿着爱丽丝一样的连衣裙、围着小围裙,还有绑丝带的帽子。我感觉头重脚轻,很不喜欢这样的装扮,就说我不想穿。还说,这么穿没法儿下楼,我要穿平常穿的衣服。于是姐姐抬起她尖尖的下巴,声色俱厉地对我说:“啊,是吗。这可是你母亲吩咐的。你违背她的意思,她可是会生气的。这样我会很为难你的。你明白了吗,大小姐?”
我讨厌姐姐。她长着狐狸一样的脸,母亲不在的时候她就欺负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洗澡的时候,她都会从鼻子里发出笑声。我知道自己不如母亲漂亮,但是姐姐也根本没法儿跟母亲比啊,为什么看见我就笑呢。
我还知道她做过的别的事情。姐姐在清扫母亲的化妆室的时候,随便地往自己身上喷母亲的香水,涂口红。不仅如此,她还把母亲化妆台上漂亮的手帕和戒指装进自己的口袋。
我对乳母说过,对母亲也说过。但是姐姐并没有因此被炒鱿鱼,还是像往常一样偷偷摸摸地、不,有时候甚至在我面前也毫不避讳地摸着母亲的东西、把一些小饰品装在自己口袋里。
更过分的是,她还在庭院里,与客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我从二层的窗户里看见,她躲在雪松树下,和客人鬼鬼祟祟地秘密谈着什么。当我发现,镜子可以反射出庭院景色的时候,我便躲在窗帘的阴影处,认真地观察院子里的一举一动。他们在干什么呢。姐姐是不是想代替母亲,将这个家据为己有呢。
黑心的仆人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将主人的房子和财产据为己有。我曾经在书中读到过这样的故事。但是如果真实这样,那个姐姐甚至比我这个小孩子更加笨拙。
我十分清楚的是,虽然小孩子聪明伶俐、大人笨手笨脚,但终究还是大人要厉害一些。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但是小孩迟早会长成大人。聪明伶俐的我,即使长大也不会变得笨拙。这样想来,我还是比姐姐要厉害,所以我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坏姐姐。
帮我穿戴完毕,就诶就诶就迅速地走了出去。客人们好像开始陆续过来了。客人们到达母亲的化妆室要经过螺旋式的台阶,我多多少少能听见客厅里众人说话的声音,只有男人的声音,母亲不在那里。
母亲到哪儿去了呢。是否还在早上去过的小客厅里呢。别的客人都待在楼下的大客厅里,母亲也许在某处和别的什么人见面。我不得而知。
我坐在螺旋式楼梯出口侧面的地方,用胳膊肘抵着膝盖,心想着尽是自己不明白的事。母亲什么也不告诉我。为什么今天我要这样打扮出现在这里呢。平时都是我自己穿衣服,也不用看见姐姐令人生厌的面孔了。这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这表示,今天我一定会到下面去,所以也要早点起来。
“乳妈,给火炉生火吧,今儿冷得不行了。”
从下面传来大声的吆喝。
“对不住了,今年的用完了。”
乳母答应着。我听到了了马车转动轮子的嘎吱嘎吱声,还有调羹落在盘子里的叮叮当当声。也许是在给客人们上茶了。
“火炉在那边,把屏风放在那儿,拿柴来生火了不就行了?”
“在梅雨来临之前,一定要装上烟囱才行。”
“别的房间不都烧着炉子嘛。都能看见从烟囱里冒出的烟呢。”
再就没有回答的声音了。马车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大概乳母那之后也没有说话,赶紧从客人那里走开了。平常这种时候,应该在工作的姐姐在客人面前晃来晃去。不过,她在干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喂,这乳母好像很冷淡啊!”
我又听见了这句话。
“真是的,就不能找个看起来顺眼、聪明伶俐点儿的来使唤!”
“你说什么呢。刚才那个老人是女王陛下的乳娘大人,从她是孩子的时候就忠心耿耿地在这里做事了。”
另外一个声音回答到。
“难道不比那个长得像狐狸一样的小姑娘好吗。”
“我没有你那么好事。做下人的话,还是女人好一些。”
“乳娘也是女人啊。”
“是可以说是女人啦”
从那边传来肆无忌惮的笑声。客厅里的客人比原先多了。
“我说,女王陛下还在梳妆打扮呢?”
把乳母叫成“乳娘大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距离楼梯较远的另外一个声音回答说。
“没有,好像在别的房间里进行密谈。”
“哎呀呀,还挺不安分的呢。”
“和谁啊?”
那个人的名字我没能听到。因为正好这时,从下面的通风处吹起一阵强风,让我的耳朵错过了这句话。
“是他啊——。”
“不肯死心的混蛋。”
“他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好像不是吧。”
“你说什么?”
“今天是女王陛下让他来的。”
“那是要破镜重圆了吗?”
“喂,别开玩笑了。”
“是啊,可不是开玩笑嘛。”
“说起来这家伙早就结婚了。”
“反而是女王陛下对他恋恋不舍吧。”
“只是过来看看?”
“真是残忍啊。”
“因为她是魔女吧。”
“不许你侮辱她!”
楼下的客厅像吵架一般热闹。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母亲今天有些反常,难道是她变了主意。
之后——
之后我做了什么呢。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儿。
我在二层的房间里,清楚地看见了母亲的身影。为什么我手中会握着一把奇怪的枪呢,为什么我又会朝母亲开枪呢。反复做着的梦也是这样让我疑惑。母亲和服的袖口飘动起来,她身躯倒地的情景,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而另一个我正摇摇晃晃地挪动着脚步,从化妆间走向二层的走廊。我没有去母亲那里。我不想让客人们看见我,所以当然就不能从通往客厅的螺旋楼梯下去,也不能从通向玄关的大楼梯下去。
除此之外,左右还各有一个楼梯。哪一个乳母和姐姐都不会用,客人们也不知道这两个急用楼梯。从左边的楼梯下去,就是厨房,一定有人在那儿。右边的通往姐姐的房间和地下的洗衣房,我决定从这里下去,距离一层的小客厅也近一些。
楼梯的侧面只有一个小天窗,非常昏暗,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扶着墙探着台阶往下走。摸墙会让手变脏的,平时姐姐经常为这个跟我发火,现在她不在这儿,便没有关系。
我心想,今天来的客人这么多,喜欢偷懒的姐姐也应该在忙得团团转吧。但是,那时候,姐姐却出现在台阶上。她坐在楼梯上,就那样顺势向后仰躺着昏睡在那里。
我吓了一跳,心想还是别出声吧,就继续往下走去。在姐姐的围裙上,她的两膝之间放着像玻璃瓶一样的东西,散发出水果的甘香,看起来似乎是在去某处的途中喝醉了,又或者是她偷喝了什么东西吧。真是太失态了。
就是在我即将下完楼梯、抵达一层的时候。
呯——
我听到了什么东西迸裂的声音,我径直跑过阴暗的走廊,我吓得目瞪口呆,僵硬地站在那里。
我确实听见了那个声响。但它究竟是在我在二层自己的房间里时响起的,还是我在下台阶的途中呢。我不能确定。如果现实和梦境中的一样,在二层用手枪射死了母亲,但子弹是射不了那么远的。所以,梦里的情景果然还是不真实的。
当时,在台阶上瞬间停住脚步的我,在好奇这是从哪儿传来的声音。难道是从屋外吗,可好像又不是。是从客厅传来的吗,好像也不是。我下了楼梯,打开门,从一楼的走廊出来。那里的情景再次和梦境重合了。
走廊上挤满了人。从客厅里飞奔出来的男人们,聚集在小客厅门前,想要努力打开紧锁着的门,纷纷敲着门、大声地叫喊着,像吵架一样骚动着。
“小姐,你知道这个门的钥匙放在哪儿吗?”
冷不防被一个大嗓门这样问到,我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当时我说了什么也无济于事,我怎么会知道房间的钥匙放在哪里呢。
“对了,那个乳妈!”
一声叫喊之后,有人向厨房跑去。他突然想起乳母一定知道钥匙被放在了哪里。
“到院子里从窗户往屋里看!”
也有人这样说。有的人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呼喊着。有的蹲在地上,互相拥挤着争着从钥匙孔往里面看。还有的站在众人身后,冷静地交谈着什么。情况十分混乱。这是我家第一次变得这样混乱不堪。
我觉得脑袋晕晕的,紧贴着墙壁,呆立在那里。我就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男人把乳母带来了,她的手在颤抖钥匙捅不进孔中,一个客人拿过钥匙迅速将小客厅的门打开了。
但是,我什么也美看见。那么多人一拥而上,站在门口,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我也顾不上形象了,跪下来双手着地,爬着从客人们的腿间穿过,到了客厅中间。
我看见了。地板上,仰面躺着的母亲的脸。她青白色的蜡像一般的脸,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那是一张安静祥和的脸。暖炉里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母亲像是在闭着眼睛在微笑一般。
母亲扎起来的头发,丝毫也没有变得凌乱。只是插在发髻上的不是平时常用的珍珠发簪,而是我也没见过的珊瑚发簪。它用鲜红的珊瑚制作而成,点缀着冬日垂樱的图案。
“妈妈,你怎么睡在地上啊?”
我不记得当时这句话是否真的说出口了,还是只出现在自己心中。母亲仍旧穿着绣满樱花的黑色长袖和服。长长的袖子在地板上铺展开,那样子就像风吹过飘舞起来的飞天。
母亲头顶的珊瑚花盛放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用这样鲜艳的颜色打扮自己,是如此的美不胜收,让我看得出了神。我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
但是,我没有机会去触摸母亲,就这样远看着她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我被那些男人推开,他们抬着母亲的身体往走廊去了。乳母慌慌张张地想要阻止,我也因为受了惊吓变得狂乱起来,但自然没能阻止他们。
母亲的右手和右边的袖子被暖炉里的火烧到了。所以她的眼睛睁不开了。
就是这样。她没有在睡觉,头发里的发簪也不是珊瑚色的。
母亲已经陷入沉睡了,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她安静地闭着双眼,已经不能再起来了。那鲜红的颜色是从母亲的头上流出的鲜血。
我终于明白了,任凭我怎样呼喊母亲都不会再站起来对我微笑了。我就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倒地,从头上涌出鲜血的。
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他就是在那里和母亲见面的男人。他喝的烂醉,不省人事地窝在房间的角落里。毫无疑问,就是他杀死了母亲。他杀了她,还用暖炉里的火烧。
我看到他的脸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他就是那个动不动就在院子里出没,和姐姐窃窃私语,在楼下盯着我看的男人。之前见面的时候,他上到二层,鼓起勇气和幼小的我说了写什么,还给了我一样东西。一定就是他没错了。为什么我如此清晰地记得他的这张脸,并能马上回想起来呢。
因为那就是我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的脸。
我的脸。
我的脸和这个男人的十分相似。
也许,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
但我丝毫没有要叫这个男人是“爸爸”的感觉。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他是个从我身边把母亲夺走的丑恶的家伙。
那个时候,我的确还是个孩子,力量还不够强大,没有复仇的能力。那已经让我十分悔恨了,下次让我看到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为了满足我复仇的愿望,他没有被判处死刑也不是件坏事。
此后,数年过去了。我的复仇的决心却丝毫没有动摇,这与法律和审判没有关系。
他夺走了属于我的生我养我的母亲,所以我有复仇的权利。
如果我的梦是真的,杀害母亲的人是我,我也会惩罚自己的。
我打算在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房子里,等待这个男人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也只有在那时候,真相才会被揭开。
杀害母亲的人,是那个男人还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