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脾气不好,这么大点孩子也不懂得脾气该收还是该放,她一直都挺没耐心的,比方她想做什么,而我爸在旁边打扰想跟她腻歪的时候,她经常直接一脚丫子踹上去。
在路上我就劝了她很久,千万要礼貌,要知道笑,不可以对爷爷像对外公那样,爷爷会难过的。她是个懂得感情的小孩子,听了我的话就乖乖点头,但是孩子嘛,记性不大好,这会儿说得好好的,回头肯定就忘了。
宋阿姨出去买东西,我就得在旁边看着她,怕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毕竟江北他爸这个身体情况,跟她玩不起很暴力的游戏。
她就坐在病床上,小孩子不会占很大的地方,不至于挤到江北他爸。江北他爸的目光就一直放在她身上,我把她的鞋子也脱掉了,他爷爷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恨不得每一根脚趾头都细细地数一遍。
可她没有耐心陪老人家,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坐下来没多久,就从桌子上拿了打点滴的吊针来玩儿。还是新的,装在袋子里,他爷爷怕里面有针头扎到她,就想劝,我在旁边说:“没关系的,她知道那个危险,不会碰的。”
她已经知道什么是危险的东西了,针之类的东西,请她碰她也不会碰。她就摆弄那些塑料管子,盘着小腿很认真地摆弄,我给她穿的小短裤,两跳小腿像小萝卜一样,皮肤细细嫩嫩的,有小孩子特有的那种光泽。
他爷爷看着,说:“炜炜,你真漂亮。”
她低头认真摆弄手里的东西,嘟嘟囔囔地说:“那是当然的了。”
这些话都是从动画片里学来的,虽然我们住的那个地方,方言口音很重,但她硬在动画片里学来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整天一副很洋气的样子。
“啊妈妈,”她叫人之前,总喜欢带个“啊”字,而且经常叫错,反应过来,又说:“啊爷爷,这是什么?”
“这是打针的。”她爷爷说。
她就点点头,“坠了,这是打针的。”咳咳,这孩子平舌音和翘舌音分得还不是很清楚,有些字也咬不明白。然后她讲,“把这个插在身上,然后,然后,病就会好呢。”
她有点好为人师的小毛病,就是很喜欢跟别人讲自己知道的事情,好像别人都不懂的样子。有时候经常给我讲动画片的情节,喜羊羊和灰太狼对她来说已经是过时的东西,她喜欢看《熊出没》《成龙历险记》之类的,带点动作戏的东西。
她爷爷跟她聊天,问了几个比较常规的问题。
“你几岁了?”
她想了想,回答:“珊睡。”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江一炜。”
“妈妈叫什么名字?”
“妈妈叫您晓摇。”
江北他爸顿了顿,问:“那爸爸叫什么名字?”
“爸爸叫……叫……爸爸叫江北。”她把江北两个字咬得很俏皮,就是“我想起来了”的意思。江北他爸于是转眼看着我,疲惫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东西,但那双眼睛里并没有怨恨,却有很多很多的感激。
我拧着眉头,忍着难过的表情,我不太想让自己在他们面前哭哭啼啼的,其实我觉得也都没脸哭。
江北他爸摸摸炜炜的头,炜炜不愿意被摸,就闪开了,继续坐在那儿摆弄手里的东西。江北他爸对我说:“孩子,你也过来吧。”
我一直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不敢靠近,就那么看着他们。江北他爸这么说,我就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越走近一点,心里的难过就越多。
炜炜摆弄东西摆弄地很专心,我站在她身前,低头不敢直视江北他爸,又必须去直视,他问我:“你当初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我曾经想过,我有没有机会向他们一家人解释,后来也渐渐明白,再解释也没多大的用处了。而现在,解释更加的不重要,我怎么说,说韩晴用江家违法的证据逼我走的?把过错推倒韩晴身上,我就一点错都没有了么?
何况韩晴和江家关系不一般,江北他爸现在这样,受不了那样的刺激。
我只能沉默着,很多话哽在喉头,但就算不哽,让我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垂着泪憋出一句,“爸,对不起……”
“是不是小北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我摇头,“没有。”
他爸默默地看着我,徐徐叹了口长气,“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要走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爸不怪你,就是想炜炜,想我还有个孙女……”
“爸,您别说了……”他说这些,我会觉得更加愧疚,但这些愧疚是我该承受的,如果是平常时候,我会让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我担心他爸的身体,我怕他情绪一收不住,对身体更不好。
我在床边跪下来,低着头,眼泪忍不住就不管了,“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我们家孩子知道哭是怎么回事,也不怎么大惊小怪,以前有一次,我因为大姨妈在床上疼得愁眉苦脸,她跑出去跟我爸他们说:“嘘,妈妈在睡觉,不要吵到她。”然后自己说话还是很大声。
现在看见我哭了,她就有点微微的傻眼,然后从床上跳下来,也不穿鞋子,就轻轻地用小手掌拍我。笑着跟我说:“我想到办法啦。”这句话是从《超级侦探》里学来的,她贴在我耳朵边上,小声说:“妈妈我们走吧,然后坏人就不能伤害你啦。”她说话总是文绉绉的。
我忍了忍眼泪,抱歉地看着江北他爸,对我女儿说:“这里没有坏人,咱们哪儿也不去,在这里陪爷爷。爷爷可想炜炜了,炜炜也想爷爷对不对?”
炜炜就点头。我开始尽量平静地和江北他爸聊天,我说:“炜炜很懂事,身体也特别好,一直都很好带。”
江北他爸露着慈爱的微笑,我又把炜炜抱到床上去,就让他在江北他爸身边摆弄自己的。这孩子唱歌鬼哭狼嚎一般,怕吵坏了他爸,也就不能让她表演什么了。
我跟炜炜爷爷讲她这两年的事情,他很认真地听,又很认真地看着炜炜,说:“我没多长时间活头了,这趟来了,就先别走了吧。我想好好看看炜炜。”
我沉重地点着头。
宋阿姨从外面买小零食回来,炜炜很认吃的,但是不认识的人给她吃的,她总要先看看我,从我这里得到确定。
宋阿姨哄她吃东西,可她其实不是特别爱吃零食,什么都是拿出来新鲜新鲜,拿在手上,想起来就吃两口。渐渐地她就不认生了,自己在房间里玩开了,也不穿鞋,就跑来跑去的。没人管她,只是大家的眼睛都追着她跑。
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像我,有时候我经常纳闷,我是怎么养出这个疯疯癫癫还很傲娇的闺女来的。她不像我最好,我从来都不希望她像我。
江北进来的时候,炜炜钻到病床底下去捡东西,江北没看见她,我还盯着床,等着她从底下爬出来。
我只感觉有串脚步风风火火地靠近,心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狠狠地一悸,不自觉得扭过脸去看,刚看见他的脸,甚至都没有看清,一个火辣辣地耳光就甩到脸上来。
我想过一些和江北见面时的场景,我们或许沉默无言,或者相视而笑,或者破口大骂,我没想过上来就是一个耳光,虽然我确实该打,如果换了是我,估计也就是这么个反应了。
所以被江北抽的时候,我没懵,这是有生以来挨得最清醒的一个耳光。我没来得及去看江北此刻的表情,没来得及观察任何事情,炜炜从床底下跑出来,伸开双手,像张开翅膀一样护在我面前,又激动又委屈又生气,带着点要哭的意思,对江北大喊:“不准你打我妈妈!”
江北垂下目光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一个瞬间就红了,里面闪着晶晶亮亮的东西,看得出来他很激动,甚至带着些不确定。炜炜也瞪着他,然后两手掐腰,扭过头去,“哼!”
江北呆了,他扑着蹲下来去抱炜炜的时候,就跟要摔倒了一样,炜炜被他抓进手里,他很激动,也顾不上温柔,把炜炜收进怀里抱,快哭了也没哭,他哑着嗓子说:“炜炜,我的宝贝……”
我孩子在嚷嚷,“我不是宝贝,我是江、一、炜!”
她总喜欢这样强调,她谁也不是,她就是江一炜,她是妈妈的好朋友。
炜炜不让他抱,就挣扎,不停地叫还哭,回头看着我,哭得特别伤心无助。是,她不认识这个抱着自己的人,她的眼神里全是害怕,她等着我救她。
我也两步踏上去蹲下,我要把炜炜从江北怀里拉回来,江北不撒手,就跟我抢,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想用最不会伤害到孩子的方式把她拉回身边来。
我们抢得厉害,炜炜哭得就更厉害,她肯定吓坏了,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她觉得自己被强迫了,非常地委屈害怕和无辜。
江北他爸在床上发话,“兔崽子,你给我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