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全府上下给赏荷会如何做宴席出点子,不过是为了哄老太爷老太太开心罢了,老人都喜欢热闹,性子也越来越像小孩儿,大俗大雅皆不适合,唯有雅俗兼俱、热闹有趣更能让两位老人在产生参与感的同时得到身心愉悦,说来白二老爷也算得孝顺,那二老没白疼他。
白大少爷去白大老爷外书房玩儿的时候,白二老爷也在,正同白大老爷对坐榻上弈棋。白大少爷过去两三把将棋盘搓乱,也不理白二老爷,只管扯着白大老爷往净室走,白大老爷被扯得鞋都顾不得穿,光着脚踩在地上,满脸哭笑不得:“这是做什么?且先让我穿上鞋。”
“我有事要问爹爹,不能给二叔听见。”白大少爷早已改口不叫白二老爷长发哥哥了——虽说还是得装疯卖傻,然而傻得太过了也是会招人起疑的。
“让你二叔回避一下就是了,也不至于非得跑去净室里说。”白大老爷一想父子俩对着个马桶说悄悄话就不由好笑。
白二老爷慢吞吞下得榻来,掸了掸衣摆,含笑看向白大少爷:“小云莫不是已经想好了赏荷会的点子?你若是拿这个问你爹可算是作弊哦,我会去告诉小凨的。”
“我——我才不是!”白大少爷略显慌张地瞪着他,“我只是——我只是想问问爹爹食盒盛了菜能不能漂在水上——唔!我不说!”说着捂住自己的嘴,脸上带着恨恨的表情,“算了!我不问爹爹了,我自己——哼!”说着腾腾腾地走了。
白二老爷目光微闪,向白大老爷道:“小云身边儿的那个叫小扇儿的丫头你可曾见过?”
白大老爷回到榻上坐下,掏了帕子擦脚底的灰:“不曾。怎么?”
“我看那丫头不错,心灵手巧,对主子也忠诚,看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心思,若跟了小云还能帮他出出主意、照顾细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何?不若你做主让小云收了房罢。”白二老爷笑道。
白大老爷蹬上鞋子,伸了个懒腰:“这个主让小云自己做,孩子高兴就行。”
白二老爷微嘲地笑:“你这是溺爱,难怪小凨被你惯成了那副样子,恨不得把我吃了。”
白大老爷到脸盆架子旁去洗手:“你就甭说别人了,比起小凨来你是半斤八两。”
“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我这辈子就是毁你手里了。”白二老爷笑着跟过去,递了巾子给白大老爷擦手。
果然如白二老爷所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五十两的赏银摆在那里,还真有不少胆大的下人提供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点子来,不过这些下人们大多没读过书,也没见过大世面,想出来的主意只怪不妙,近九成都上不得台面,最后值得考虑的点子多是一些操办过类似宴席的管事们和几个主子出的。
于是这日白府众主子就聚在上房里对各种点子进行甄选,白老太爷负责念——当然不是他亲口念,而是由一个会识字的小厮站在旁边挨个念写了点子的纸,按念的先后顺序排号,大家边听边在纸上记下自己觉得不错的点子的号码,最后进行投票,每人选三个自己认为最好的,取得票最多的一个点子中标。
参与投票的有白老太爷、白大老爷、白二老爷、白大少爷和白三少爷五个人,也就是说,满票是五票,只要所得票数高过三票就有可能中标。白老太爷坐在那里边听边乐呵呵地点头,若是听到特别离谱的点子还会笑得前仰后合,显然老人家是真把这事儿当成热闹来看了。
白大老爷懒洋洋地偎在椅子里喝着茶,白二老爷笑吟吟地支着下巴听得认真,白大少爷嘎叭嘎叭地嗑着瓜子儿吃着苹果,白三少爷一脸严肃,若仔细些看甚至还能发现他的紧张。
白大少爷垂着眼皮儿,挡住眼底嘲讽的笑意,那小厮正念到他写的点子:“将食盒制成可以假乱真的荷花式,内盛不同菜肴,盒盖上有易提取的提手,将食盒置于湖面,随波而浮,船板上设地席,众宾客身近湖面,可随意挑选食盒,随手可捞,开盒即可食用,既不落俗,又能引人好奇……”
此前白大少爷去白大老爷书房时故意透露了“食盒浮于水”这一重要信息,当然是为了说给白大老爷和当时在场的白二老爷听的。白二老爷有意让他赢,得知了这一信息后,一会儿投票必然会选他——白二老爷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他同白三少爷斗么?那他就如他所愿。
白三少爷一心想赢,那么投票时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投给自己一票,另外两票投给其它最烂的点子,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不小心投给有力的竞争对手,免得最后超过自己的得票数,所以这一票他是稳获了,而白大少爷肯定是和他用同样的方法给自己先稳稳捞到一票,剩下的胜负关键就在其他三个人的投票上了。
白二老爷通过白大少爷之前透露的信息知道白大少爷的点子是什么,一心想看兄弟俩相斗的他,其中一票肯定是投给白大少爷,另外两票为了保证白大少爷能胜出以及避免误投给白三少爷,必然也会投给其它最烂的点子。于是,白大少爷便稳稳获得了两票。
白大老爷那里,因为同样知道了白大少爷的点子是哪个,所以他的其中之一票当然也是会投给白大少爷,另外两票则会投给真正不错的点子,如果他也提前知道了白三少爷的点子,两票之一亦会投给白三少爷,只不过,白大少爷这一票是稳拿的,而白三少爷的这一票却只有N分之一的机率获得。
剩下的就是白老太爷了,白大少爷与白三少爷获票的机率相同,就算白老太爷只投给了白三少爷而没有投给白大少爷,最差的结果两人是三票对三票,还有机会再来一次一对一的投票甄选,而若真的到了最后两个人二选一的情形,根据上面的理由,白大少爷最终可以稳稳获得五票中的三票,必胜无疑。
所以,不论白老太爷和白大老爷这两个不能确定意向的人怎么投,最后的结果必然都是白大少爷胜出——这一点,白大少爷早便算到了,因而白三少爷的紧张在他看来十分可笑。
不出所料,投票结果以白大少爷获五票而取得绝对胜利,白三少爷脸色便有些难看,盯着白大少爷道:“大哥,这点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不是,”白大少爷得意洋洋地笑,“是我干爹帮我想哒!”
“云叔还在京都,你怎么问他的?!”白三少爷追问。
“发信啊!我又不是傻子,信都不会发么?!”白大少爷翻了个白亮亮的大白眼。
白三少爷没了话说,悻悻地端过茶杯来掩饰满腹火气。
“既然小云的点子被选中,那就说说你想要什么东西做彩头罢。”白老太爷和颜悦色地望着白大少爷道,这个孙子虽然偶尔大发一疯,到底也是他的第一个孙儿,心里还是疼的。
关于赢了之后要点儿什么彩头,白大少爷决定全权听从罗小扇儿的意见,黑溜溜的眼睛瞟过不动声色的卫氏和眼中满是防备的白三少爷,最终却落在了白二老爷的脸上,咧嘴灿灿一笑:“二叔,我想要你的东西。”
白二老爷有些出乎意料地怔了一怔,笑道:“我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傻小子,还不赶紧趁这机会把你身边儿那个小扇儿丫头收了房,省得到时候小昙回来找你往回要她,你可就不能不给了——那丫头的身契不是在小昙手里的么?”
那厢卫氏听了这话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皱,白大少爷只是不理白二老爷故意挑拨的话,跳起来冲过去扯住他的前襟用力摇晃:“你不许耍赖!说好了谁赢就凭谁要走一样东西的!”
白二老爷被晃得几乎站立不住,白老太太连忙叫人过去把白大少爷拉扯开,白老太爷怕把白大少爷的疯劲儿又惹出来,连忙向白二老爷道:“莲儿,你就依了他罢,他小孩子家家的还能要走什么东西呢,大不了为父再补给你个一模一样的就是了!”
白二老爷盯着白大少爷的眸子看了半天,笑道:“小云想要我的什么东西?”
“我要去你院子里挑!”白大少爷宣布道。
白二老爷听了这话倒暗自松了口气,他院里房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就算曾经有过,也从来不会留着等人抓他把柄,因而也不阻拦,笑道:“那就去罢,你可要想好,挑了这一件之后就没有第二件了,莫要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该把握的不把握,将来可莫要后悔才是……”
“快走快走!我现在就去挑!”白大少爷不理他啰嗦,只管拉扯着往门外走,白大老爷不放心,起身跟在后面,白三少爷亦是好奇白大少爷会选什么,于是四个人便一起去了蓝院。
蓝院距白大老爷的院子并不远,建在一片梅林之中,白二老爷贴身的小厮洒金赶在前面过去将院门开了,先奔了里面叫人即刻泡茶。白二老爷的妻子陈氏闻讯迎了出来,身后跟着黎清清及一干丫头婆子,齐齐向着这几位爷见礼。
白二老爷正眼也不瞧自己的这一妻一妾,只管转头望着白大老爷笑:“大哥,你有多久没到我这院子里来了?只怕一草一木俱都生疏了罢?”
白大老爷只淡淡笑了笑,由着他带了众人跨进上房去,进了上房却不让就坐,只管引着去了次间的书室,进门便是一道梅海凝云玉扇屏风,绕过屏风去,桌椅案几布置得颇为雅致,墙角花架子上一只老梅盆景,香案上幽幽燃着的是寿阳公主梅花香。
白二老爷倒是很高兴的样子,请众人落座后便是一迭声的吩咐:“宫粉,去泡我收藏着的玉露茶来,你们大老爷就爱喝这个;玉蝶,昨儿我从外头买回来的八瓣酥呢?朱砂,把耳室里的蚕丝靠枕拿过来给大老爷放榻边儿靠着,照水,你去……”
白大老爷脸上有些僵,看了眼立在旁边一直未语的陈氏,淡淡向着白二老爷道:“不必张罗了,倒闹得你们这屋里上下不得安省,”说着又向白大少爷道,“小云,在你二叔这里不许胡闹,有好玩儿的小玩意儿要一个也就得了,不可过分,听得了么?”
白二老爷微微蹙了蹙眉头,冷声向着陈氏等一干女眷道:“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出去罢。”
陈氏低着头,也看不见脸上表情,闻言便向着众人行了一礼,转身就要带着人出门,却听白大少爷响亮亮地道了声“且慢”,伸手一指黎清清,慢慢笑道:“我要她身上带着的一块玉,羊脂梅花玉。”
乍闻白大少爷此话别人尚无可无不可,唯白大老爷那厢全身一震,别有深意地看了眼白大少爷。
黎清清也僵住了,低了头轻声道:“大少爷玩笑了,妾身上如何会有那样的东西?”
“哈哈!你想耍赖?!”白大少爷不急不慌地一拍手,“你那天同你的丫头在后园子里说悄悄话,碰巧我在假山后头的花丛里小睡,不小心就听见你们说的话了。你说‘这玉想法子扔到府外头去,卖了也好埋了也罢,总归不能再带在身上或留在房里,白莲衣嗜梅成癖,若被他看见了,必是要将这玉要过去的,谁不知道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到时若他把这玉拿给老太太亦或大老爷看,于我的名声实是有损,不如早些处理了罢!’我当时一个好奇就从假山后面的石头缝里偷偷瞅了一眼,分明看见你手里拿着个梅花样的玉佩,漂亮得很!你怎么能不承认呢!”说着便转向旁边的陈氏央求,“二婶二婶!你替我做主!你是她的主母,你的话她得听!你让她把身上东西都掏出来!不肯掏的话就让你的丫头搜她的身!她赖皮!明明身上有玉还不肯承认!”
白大少爷找陈氏出头算得是找对人了,妻与妾是永远的敌人,能让黎清清吃亏的事,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做一把呢?陈氏可是乐意得很,到时候只把责任全推给白大少爷就行了,他是疯子嘛,又是嫡长孙,她陈氏不过是二房的妻室罢了,怎么敢违背嫡长孙的话呢?
白二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很,什么“嗜梅成癖”、“见不得人的心思”等语正如钢针般扎进心里,尤其还当着白大老爷的面,不管是不是真出自黎清清之口,都让他有种莫大的、被扒光了衣服曝露在众人面前的羞耻感,一张俊脸登时气得扭曲,身子不由自主微微颤抖起来。
黎清清也是又气又急地红了脸:“大少爷冤枉妾了!妾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妾根本就没有什么梅花玉……”
“少废话!赶紧把玉拿出来!”白二老爷气极,脸色泛青地狠狠瞪着黎清清。
“绿萼,朱砂,你们两个去黎姨娘屋里帮着找找,想是姨娘贵人多忘事,收在哪个柜子里了也不一定,”陈氏配合默契地吩咐道,“照水,金钱,你们帮着黎姨娘到耳室检查检查衣服里,也没准儿一不小心掉在哪个衣摺子里了,黎姨娘未曾察觉也有情可原。”
照水和金钱便应着上前拉扯黎清清,硬是箍着她进了旁边的耳室。白大老爷垂着眸背身立在窗前,只作未见方才之事,白二老爷仍旧脸色难看地沉浸在自己扭曲的世界中一时无以自拔,白大少爷却笑嘻嘻地盘腿儿坐在榻上,一手一个地拈着碟子里的八瓣酥往嘴里放,唯一不明所以看得摸不着头脑的是白三少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白大少爷非得要二叔姨娘身上的一块玉,且为什么二叔突然就变了脸色一副想要立刻去死的样儿,他觉得也许自己和娘确实想太多了,大哥白沐云根本就是仍然疯着,怎么会对他娘儿仨有什么威胁呢?
从黎清清身上搜出白大少爷生母遗物那块羊脂梅花玉并没有花多长的时间,白大少爷东西到手后直接塞进了白大老爷的手中:“爹替我收着。”有个念想,就不会总是了无生趣了罢。
回往绿院的路上白大少爷心里不住好笑:罗小扇那丫头一听说出点子被选中可以讨彩头,第一个反应就是要他从黎清清那儿夺回这块玉,小丫头对这事儿一直耿耿于怀,他自己最先时倒还真没有往这事上想,还真是个酸意深厚绵长的小醋坛子!不错,他喜欢。
所以他原本想谋的那些东西就暂时都放过一边,先紧着把罗小醋坛哄高兴了,总算也解决了一件心事。八月初八的赏荷会他没有兴趣参加,宁可窝在绿院里守着那坨香喷喷软乎乎的小丫头亲热打闹斗闷子。其实,他更在意的是不久后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因为那个时候,白老二白沐昙,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