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腊月。
遂州城乡盛传有黑风侠出没,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当地殷实富户,惶惶不可终日。
大冷的天,薄雾裹缠着白霜,盐末一般铺满了山间小道旁的枯草。蓬山书院里更是一片冷清,穷人家的孩子早早退了学,以免腊月十五放寒假时,因没有年货送给先生而难堪。
书院主讲卢子鹤孤零零地站在一株腊梅旁,无精打采地给两三名富家子弟讲着子曰诗云。子鹤先生自幼颖慧敏捷,尤喜读书,曾经跟随乡贤张鹏翮求过学问,向张鹏举学过骑射。像他这种文中秀才武中举人的文武兼备之人,在遂州地界并不多。卢子鹤天生一对大眼,人称“大眼鹤”。时近中年,受聘于蓬山书院,平日里对穷人家子弟多有接济,其学问胆识素来为乡党邻人所赞誉,口碑极好。
腊月初五傍晚,卢子鹤送走最后一名学生,一时心中空空荡荡地了无情趣,他并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去书房灯下闲读,而是早早洗漱完毕,上床蒙头大睡。
当天夜里,天降大雪,寒风怒号。
打烊时分,书院山下的遂州城里,已少有行人。全城最有名的商号泰和斋正准备关门,掌柜莫仁品和伙计们却远远地看见一个黑衣人,鬼蜮一般从十字街头缓缓地走来。此人一身玄服,连头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闪着骇人的精光。
这个黑衣人走路没有一丝声音,像飘过来的一片树叶,无声无息就到了泰和斋的柜台前。他左手提着一个包袱,沉沉地鲜血犹滴;右手也提着一个包袱,从形状上看,好似一把鬼头大刀。黑衣人不紧不慢地将左手上的包袱往柜台上一放,一对寒光逼人的大眼便死死盯住柜台内的莫掌柜。
莫掌柜原本是个油光满面的汉子,在黑衣人如锥一般的目光盯视下,竟然满脸惨白,喉咙里像堵满了浓痰,断断续续地发出呵呵呵的声响:
“你……你……是黑……黑风侠?”
黑衣人依然一言不发,又把右手中的包袱放在柜台上,“咚”的一声闷响,骇得伙计们的身子顿时矮了半截。
莫掌柜不待黑衣人问话,连忙哆哆嗦嗦地拿出一百块大洋,战战兢兢地放在柜台上。
黑衣人视若无物,标枪一般挺立在柜台前,纹丝不动。
莫掌柜浑身开始发抖,只得哆哆嗦嗦地将全天的进项约五百大洋全部放在柜台上。
黑衣人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嘴里发出一声不满的闷哼!站在柜台内的莫掌柜,胸口却像遭到重锤击打一般难受。
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伙计们,见掌柜满头满脸直冒冷汗,猛然醒悟过来:“黑风侠,肯定是黑风侠!”
伙计们纷纷操起家伙,从两侧围了过来。
黑衣人缓缓回过头来,众人刹那间目瞪口呆——太可怕了,黑衣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冷,冷得让人背心发麻。
莫掌柜早已吓破了胆,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内人送上一千大洋。夫妻俩骇得话都不敢说,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对黑衣人打躬作揖!黑衣人收下银两,将两个包袱提在手上,又缓缓地向另一家商号同仁堂走去。雪光中,依然没有一丝的声音,那双大得吓人的脚,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泰和斋的掌柜和伙计们,呆了一般目送着黑衣人,嘴巴全张成了“O”形。
黑衣人不疾不缓地走过十字街头,但他并没有进同仁堂,转过天上宫后,见左右无人,便将左手里提的包袱扔在墙根处。那个包袱骨碌碌滚动开来,里面竟现出一颗血淋淋的黑狗头。
莫掌柜和伙计们终于“啊”地发出了声音,正待高声叫喊,黑衣人转眼不见了踪影。
初六一大早,州府衙门接到报案:黑风侠昨夜现身遂州城中,泰和斋惨遭洗劫,被强行勒索一千个大洋。
城郊乡下,民间又盛传,凡在蓬山书院求学的贫家弟子,昨天夜里均得到了十个大洋,大洋上还有血迹。
捕快刘驼子一大早就在茶馆里听到了这一传闻,当官府要他追查此事时,他倒相信了民间的说法。凭经验判断,这个黑风侠身怀武技,而且对遂州城里的情况十分熟悉,肯定是本地人。之所以这么想,因他知道市面上的小混混没有这份胆识!刘驼子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捕快,他眯着眼,仔细地将本地练武之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当他喝第二壶茶时,手下的人陆续回来报告各自得来的情况。
当听到蓬山书院主讲卢子鹤养的护院犬当晚被歹人所杀时,刘驼子笑了,手上的茶杯“当”地掉在地上。他知道,卢子鹤文武双修,护院犬被贼人所害于理不通,遂决定上山去拜会拜会子鹤先生。
刘驼子上得山来,远远地听见书院内书声琅琅。卢子鹤正手执一卷,抑扬顿挫地讲授着韩愈的《师说》。
刘驼子简要说明了来意,卢子鹤轻轻一笑道:“学堂乃清雅洁净之地,怎么会与黑风侠之事牵涉上呢?刘爷请便!”
当其时,护院犬黑虎在书院西厢的柴屋里,汪汪大叫。
卢子鹤叱了一声,起身前往西厢,作开门状。
刘驼子暗骂一声:全是他娘的蠢货!只得赔了笑脸,悻悻地起身告辞。
刘驼子走后,卢子鹤从柴屋里牵出雪白如练的一匹大犬来,小心翼翼地交给弟子张浩然,笑道:“转告爷爷,说卢先生多谢张大人的过年礼物了。”
张浩然点头与卢先生告辞,牵上爷爷张鹏翮心爱的“白龙”,慢悠悠地向山下走去。
此时,蓬山书院中午用膳的钟声,正“当当”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