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州尹氏家族,名门望族也,宅第宏阔。主人尹善明,右手生有六指,人称“六阿哥”,性格豪爽耿介,独自守着一大片祖传基业,管涪江上下九九八十一码头,但凡往来梓渝间的客货船只,必到尹府投帖拜谒。
如有落泊书生或缺少盘缠的江湖豪客投到府上,必定酒肉相待,顺便掏些散碎银子予以资助。于是六阿哥就成了川中“及时雨”,美名上达涪城秦陕地,远播巴渝湘楚间。
光绪四年(1878)冬,川中普降大雪,三日不歇,直下得银迷大地,寒彻九天。第四日清晨方止。
雪后初晴,一轮红日东升。尹善明大清早来了踏雪寻梅的雅兴,身披银狐大氅自个儿一人行至庄园大门处,见左侧的石狮子下卧着一人,其人虎背熊腰,穿着一身粗布棉衣裤,似已冻僵多时。尹善明上前用手一探,口鼻中气若游丝。慌乱中,兀自将此人扛回府中,叫家人熬了姜糖开水,连灌数碗,那人便悠悠地醒来,见了尹善明,纳头便拜,嘴里“啊啊”有声。众人问他姓名、祖籍,其人皆不能正常应答,方知是一哑巴。尹善明见其相貌忠厚,想必不是匪类,念他无依无靠,便收下为仆,做些挑水劈柴的粗活。
转眼过了元宵,涪江解冻通航,宽阔的江面上千帆竞发,一派繁荣景象。正二月间,乃是涪江货运的高峰季节,春耕春种的农业物资,多在这段时间发送。下江的锄头镰刀、潼川的农肥种子,多汇于遂州码头,车来舟往,煞是热闹。
尹善明早出晚归,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渐渐地,他感觉到有一双眼睛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自己。尹善明留了心,暗中观察起哑巴来。
哑巴确有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他挑水从来不用扁担,两只手轻轻松松将百十斤重的水桶提起,健步如飞;劈柴也不用刀斧,避着人用一双粗大的手噼里啪啦便将一节节原木划成了片。尹善明暗自吃了一惊:哑巴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装疯卖傻混进了庄园?
尹善明虽不善言辞,却是个沉得住气的角色。他表面上不露一丝一毫的声色,每日里依旧早出晚归,忙于码头事务。偶尔还会带着哑巴去一些公众场合,吃吃酒,喝喝茶;见了落难之人,也依旧给予适当的施舍。
哑巴看在眼里,默不做声。
时值仲春,尹氏一门远远近近的族人,皆派代表来到尹府上相聚,过一年一度的清明会。酒席摆了五十多桌,尹善明带着哑巴一桌一桌敬酒,设若是识得的族叔老辈子,尹善明就会极谦恭地饮一小口酒,表示对来宾的欢迎和尊敬,也有不相识的,便由哑巴代劳陪上一盅。团团一圈下来,哑巴少说也饮了三十余盅,但他却面色如常,步履平稳,丝毫不显醉态。
尹善明心中又暗自吃了一惊。
是夜明月高悬,将偌大一座尹府照得朦胧。
尹善明多饮了几杯酒,起身小解,行至哑巴住处,见柴扉半启,内有人声细若蚊嘤。尹善明心中生疑,悄悄掩入一旁竹林中窥视。俄而,哑巴房间内人声渐高,一黑衣人怒道:“大当家派你卧底数月,尹家底细当真不知晓吗?”
朦胧夜色中,只见哑巴端坐在石凳上,用手胡乱地劈着柴火。黑衣人又怒声斥道:“尹善明为富不仁,今晚当取他性命!”
尹善明见哑巴欲言又止,忽又见黑衣人自窗户处跃起,一闪而没。哑巴摇头叹息,噼里啪啦将手中的一节原木划成小块儿,又恨恨地将木块从窗户中一一掷出。
尹善明大惊,顿时尿意全无,立即返回寝室,吩咐家人将金银细软转移到地窖中藏匿。
一家人慌慌张张收拾方毕,陡见东方火起,初时噼啪有声,俄而火光冲天,尹善明就寝的听雨轩转眼间就被大火吞没。尹善明气急败坏,大骂哑巴无情无义。
火光中,只见柴屋里奔出一个人来,大声叫着“主人”,疯狂地冲向听雨轩,瞬间便没入熊熊火海。
尹善明远远看见哑巴冲入火中,心中有一丝揪心的痛,两眼潮潮地有泪水渗出。火越烧越旺,听雨轩的大梁哗啦哗啦地垮塌下来,隐隐地传来一声惨叫。
翌日天明,遂州赫赫有名的尹府灰飞烟灭。尹善明带着家人清理火灾现场,寻得哑巴尸体,已是浑身焦黑如炭。尸体下压着一块铁牌,方知哑巴竟是蓬南场水匪二当家──千里独行客柳如烟!尹善明大悲,购上等楠木棺材将哑巴尸首殓好,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后,葬于卧龙山上,树碑曰“义仆哑巴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