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一庭桂香。
时近子时,月华朦胧如水。张廷玉临窗而立,月光透过后花园中的竹盘,疏疏地漏满庭院。轻风徐徐吹过,将一缕一缕桂的幽香送入鼻中。公子张华敏端坐在书房左侧的木几上,静静地听着父亲叮嘱了一千遍的话,偶尔也捡一两句紧要的相询。张氏父子二人细若蚊嘤的窃窃私语,在旷寂的夜里时断时续。
康熙五十八年(1719)秋九月十三日子时,位于潼川府北辰街上的张家大院,人声嘈嘈杂杂。院大门两侧上端,明晃晃地悬挂着两只红红的大灯笼,灯光下,巡夜的家丁三三两两走过,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堆交头接耳。他们已经知道,老爷昨日卸任,明天就将告老还乡,回到老家雅州去了。
鸡鸣五更,星月渐渐隐去。
离天明时分尚早,在沉沉的夜色掩护下,有五辆马车悄悄地驶出了张家大院的后门。张廷玉偕夫人站在青石砌成的阶沿上挥手送别。
公子张华敏立于石阶前,恭恭敬敬地对双亲说道:“孩儿定会牢记父亲的每一句叮嘱,一路上谨慎行事,等到雅州乡下的事情办妥以后,自当即刻返回潼川恭迎二老。”言毕,便翻身上马,率领车队在夜色中悄然地向西而去。
卯时天明,红霞满天。张华敏端坐在马上,不疾不缓地走在队伍前面,押着车队沿川滇古道缓缓而行。
潼川府至雅州城,路途十分遥远,两地相距千二百里路,途经十余州县,沿路多高山大岭。张华敏所押车队行走其间,确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自己也知道,此次回乡之行,并不会顺利,甚至还可能有风险。父亲张廷玉在潼川府为官二十载,家中多有积蓄,如今告老还乡,自然要带回雅州乡下去。父子俩为确保旅途安全,经过周密的布置,精心安排了日程,又高薪聘请威远镖局十名镖师护送。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张廷玉私下里叫张华敏将押送之物,全部伪装成到康藏之地劳军的美酒,用盛射洪春酒的大瓮一一装好,并在封泥上加盖官印后,整齐地装在马车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是仔细到了这个份上,张华敏心里仍然感到不踏实。
车队缓慢地行走着,张华敏也不着急。傍晚时分,一行人才缓缓来到芝溪镇,众人饥肠辘辘,张华敏吩咐先找一家酒肆填饱肚子,然后再寻客栈住宿。
正说话间,张华敏瞥见街对面的茶铺里有一位布衫老者,倚窗而坐,桌上摆着一盏茶,右手握着一管铁杆旱烟枪,正咝咝地吸着。
张华敏见了有些奇怪,别人吸烟,总是吸一口气吐一口烟,但这位老翁却长吸不吐,只见烟锅内火星红红闪闪,却没有一丝烟从他的口鼻中冒出。张华敏十分好奇,便踱过街去,欲与之攀谈。
布衫老者见到有人过来,将跷在侧凳上的双脚挪下,示意张华敏坐在木凳上。
张华敏也不推辞,落落大方地坐在木凳上。
老翁见了,微微一笑,就着旱烟枪猛吸一口气,然后面向白色的粉壁徐徐吐气,一丝细而长的青烟慢慢从口中送出。
张华敏惊讶地发现,那一缕青烟,竟然随着老者缓缓摆动的头而蜿蜒曲折,继而弥漫开来,终成一幅绝色图画,如泼墨一般映在粉壁之上。画中山川树木,历历如绘,樵夫渔翁,更是栩栩如生。老者再张口吹拂,壁上之画又徐徐隐去。
张华敏乃饱读之士,却从未听说过芝溪有如此高妙之人,心中大异,有心与之结交,便邀约老翁到客栈长谈,老者欣然前往。
张华敏叫下人去镇上沽了一坛美酒,又讨回诸多烧腊,送到上房中。
张华敏闭了房门,二人长谈甚欢,皆书剑恩仇的江湖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三更梆响,瓮中酒罄,二人灭灯就寝。
夜里,张华敏每间隔一个时辰便要起床巡视,唯老翁沉睡不醒。
翌日天明,张华敏早早起了床,用过早餐后,便催促人马先行上路,自己则来与老翁告别。
老翁早已洗漱妥当,正神定气闲地盘腿坐在榻上吐纳,见到张华敏,说要和他们同行到华阳。
张华敏没有丝毫犹豫,就欣然同意了。
太阳升起两丈多高,约莫半晌午时分,车队抵达芝溪荷叶渡,两岸长林茂密。沿溪行五里许,老翁忽然驻足不前,对张华敏说道:“公子押送之物,皆不义之财,最好留给我作养老之用,如何?”
张华敏闻听此言,心中骇了一跳,其惊讶错愕之情尤甚昨日观画之时。一正一反间,心中怒气顿生,遂大声呵斥道:“无知老狗,休得胡言!本少爷敬你乃高卧之士,却原来是个打家劫舍之徒。你自行离开便罢,免得彼此难堪!”
老翁任由他高声骂去,依旧不疾不缓地说道:“公子若不肯将所押之物送与老夫,定当有祸事临头。”
张华敏听他越说越离谱,不禁大怒,喝令众位镖师将他赶走。
众镖师发声喊,纷纷舞刀弄棒,将老翁团团围住。
老翁神色如常,负手迎风而立。忽出手中铁杆烟枪,点中面前一镖师握刀之手。那镖师猝不及防,手中钢刀坠地,清脆有声。
众位镖师见老翁略一出手,就缴了领头大哥的械,情知遇到了劲敌。
当下凝神戒备,围着老翁刀枪环进。
老翁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铁杆烟枪杂耍一般舞起来,格、挡、点、刺,疾速如风。刹那间,众镖师手中之刀纷纷坠落地上,悉数折断。
众人大惊失色,张华敏也呆若木鸡。
老翁复又言道:“老朽原本昨日夜里下手,念公子殷勤款待之恩,心有不忍。今日敬你是个读书人,请自离去,但愿公子从今以后好自为之。”
张华敏一时语塞,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布衫老者赶着马车离去,怅叹良久,无可奈何地率领众人马不停蹄地返回潼川府张家大院,悄悄地将所遇之事,详详细细告诉给父母。
张廷玉听后,躺在椅上一言不发。
张华敏见父亲沉默不语,心想定是痛惜所失财物,便不再理会,连夜赶到府衙内,请捕头刘驼子以潼川府的名义,发海捕文书四下通缉。
刘驼子是张华敏的同袍兄弟,见张大公子有难,哪有不帮他的道理?
接到报案后,刘驼子就吩咐手下的兄弟伙,不分白天黑夜地四下侦缉。
然而,布衫老者却像从人间消失一般,不见了踪影。
九九重阳,一城百姓纷纷外出登高。张华敏心中郁闷,便邀约刘驼子等三五好友泛舟涪江,借以排遣不快的心情。
彩船缓慢地行在涪江上。
张华敏突然看见布衫老翁夹在左岸秋游的人群中,身后跟着一位花骨朵般鲜活的红衣少女。
张华敏大喜过望,嘱咐下人中会潜水的厨子牛二,飞快地潜过江去,悄悄尾随在老翁身后。
刘驼子从随身携带的鸽笼中,捉出报警的信鸽,将张华敏草书的纸条,塞进一节细而短的黄色竹管,封好后系于信鸽的右足上,顺手将鸽抛于空中,那鸽扑棱棱地向城中振翅高飞而去。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潼川府上百名捕快就汹汹地扑向涪江左岸。
刘驼子与张华敏相视一笑,那笑意再明白不过了,任他布衫老翁是神仙,也逃脱不掉上百捕快的围捕。
就在二人会心一笑之时,布衫老翁竟携少女纵入江中,向对岸踏浪而行,瞬间没入右岸城中。
张华敏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晚饭都懒得吃,就早早地上床休息。
是夜,明月高悬。
张华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突然,他听见窗棂上哔剥有声,便披衣起视,月下一女如仙,乃老翁之随行少女也。
红衣少女隔了窗户对张华敏轻声说道:“我家主人欲邀请公子小酌,不知可否?”
张华敏听了红衣少女之言,恐疑有诈,本要加以推辞,但细想自家大院向来戒备森严,这小姑娘却如入无人之境,似这等能耐,去与不去又奈之何?
当下随红衣少女来到城外,小姑娘牵了张华敏的手,叫他闭上双眼,叮嘱他千万不可睁开眼睛观看。
张华敏依言而行,突觉双脚离地,好似飞行在空中一般,耳畔呼呼生风,行约一刻时分,又稳稳地停于地上。
张华敏睁开双眼,月色下,一溪宛然如画。
溪畔泊一彩绘楼船,布衫老翁揖迎登舟。
二楼船舱甚宽敞,中置一席,酒肴摆设精美无比,实非世间常人所能见者。
红衣少女袅娜立一旁斟酒,布衫老翁与张华敏端坐上下席,二人所饮皆大觥。老翁每吃一觥,必言自己之生平,多为赈贫恤困除暴安良之事。
张华敏几度欲语,皆被布衫老翁所阻止。布衫老翁款款说道:“公子人中俊杰,老朽实怜爱之,今日夜饮,望公子体察老夫一片良苦用心。”
酒过三巡,二人弃舟登岸,寻一大石,端坐石上静听瀑声。
红衣少女抱一琴至,甚古。
老翁端坐石上,置琴两腿间,双眼微闭,静息良久。
其时,月华灼灼,四野空寂,唯瀑声爽爽。
老翁两臂轻舒,十指揉弦,一曲《高山流水》,声韵古雅而高妙。
张华敏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已神游仙界。
一曲终了,唯山空水远,林木幽然。
老翁笑着对张华敏说道:“公子天姿聪慧,终必为贤人。”嘱咐红衣少女设置笔砚,挥毫疾扫数行,封缄与别。
张华敏见布衫老翁与红衣女仙人隐去,心中甚是留恋,独坐大石上,久久不肯离去。他将布衫老者的言行,从头至尾细细地想了一遍,思之再三,顿觉满腔清风鼓荡,遂长啸而起。
张华敏连夜赶回家中,将布衫老者相邀之事细细说与父亲。二人灯下启缄观看,内中历数张廷玉的诸多恶行罪状,大都与事实相符。
翌日晨起,张廷玉父子二人都发现所卧之枕被人斩为两节,旁有白绢一幅,上书数行字曰:“父改前非,子改父恶,以枕代尔,好自为之。”
张廷玉默不做声。
张华敏悄悄地与父亲商议,弃掉潼川府的所有家产,徒手归隐雅州乡下,全家人耕读为生。
大清乾隆年间,张华敏廷试一甲第二,高中榜眼。后官至武英殿大学士,成当朝贤相,自号芝溪渔童,以纪念当年布衫老翁的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