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陈氏想了好久才想明白,立刻笑呵呵地说道,“唉,我老了,还是闺女是明白人。你会些道儿,就由着你弄吧。只是别累着自己。”
我甜甜地应了,便把海子的分红拿给他,一共是七十贯钱。
他吓了一跳,“妹子,这抵我半个月打渔的钱了。我不就是跑跑腿,帮串了几家门子而已。”
我笑道,“这可是咱们说好的。你是公关部经理,拿干股分红是应该的。”
“什么是公关部经理?什么是干股?”他一头雾水。
我愣了一下,什么是公关部经理啊?我眼睛眨啊眨,还是不明白。该死的失忆症!
不出半个月,雁城里的大酒楼几乎都争相向我们下了银鱼干的订单。我让海子把城里信誉好的、口碑好的酒楼列出来长期合作,其他的一概以货源不足的理由回绝了。现在海子赫然成了一个能说会道又成熟稳重的掌柜了。
然后在零食市场一块,我们向官府交了租,要了个固定摊子,然后雇了一个长相讨喜的小丫头负责卖,每天的生意也是很可观的。
银鱼干虽然便宜,毛利不多,但主要是走量。现在每天我们可以卖出五千斤的银鱼干。我问过于老汉,这片海域的银鱼很多,而且一年四季都繁殖,所以不用担心无鱼可捕。
然后我又适时地推出了更高档的鱼脯,这样利润更多一些。我相信过不久,“于记”鱼干的名字一定会打响全雁城。
如果到时候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家人,那么于老汉一家也有了可以维持生活的技术,不必辛苦出海捕鱼了。
就在我要大展身手的时候,一天,海子竟然早早回来了。只见一向沉稳的他神色有些紧迫,进屋后和于老汉打了个招呼,便使了个眼色让我出去。
“海子哥,什么事啊?”看他的神色,我也跟着有些紧张起来。
“妹子,不好了。有人说我们供给海天酒楼的鱼干出了问题。说今天好些人在那吃了鱼干之后上吐下泻,有的还昏了过去。现在酒楼的王掌柜正着急呢。”
“卖给海天的鱼干是谁家做的?”我们每家验收的货从不混在一块,而且每一家的货我和海子都要先尝过,味道合格了才能交货。而且,我们的银鱼干基本上都是现做现卖,不存在变质的问题。
“东边刘二嫂做的。我和你都尝过了。”
“我们再去刘二嫂家看看。”
接着,我先回屋里头换了男装,告诉于老汉夫妇我和海子去城里谈点生意,今晚就不回家吃饭了。
到了刘二婶家,我和她把大致的情况一说,这没见识过什么世面的妇人便抖如筛糠,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二婶,你先把今天做的鱼干给兰老板看看。”我们要求每户人家将当天出售的鱼干都留一份在家里备查,所以现在刘二婶家的鱼干变得很重要。
她从橱柜里端出一盆子鱼干,我和海子吃了几条,没问题。
“难道,是有人搞鬼?”海子小心地问道。
我半眯起眼睛,眼神变得有些暗淡。也许,就是这种可能。
我们开拓鱼干市场之后,也有不少人家开始加工鱼干卖给酒楼。但由于我们把持了最大的二十家酒楼的订单,红眼病的人便不少了。
“海子哥,咱们走。去海天看看。”我心里打定了主意,还是早早去解决问题的好。
来到海天,门口聚集了不少民众正向掌柜的讨说法。
我和海子从后门进去,叫了小二去请掌柜。
那王掌柜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看到我像看到救星一样。
“兰老板啊,这可是怎么回事啊。这回害惨我了。”他苦着一张脸,胖胖的脸皱成一团,有点滑稽。
“王掌柜,你先别急。我们先把问题弄清楚。鱼干都放哪里,我们去看看。”
他连连点头,带着我们去厨房。
厨房的缸子里装着不少鱼干。看来今天的事件影响了不少生意。
我拿起一条鱼干丢进嘴里,没问题,是这个味道。
然后又仔细看了看,发现有的鱼干颜色比较不一样,似乎颜色更深一些。
我好奇地拎起一条试吃,赶紧吐了出来。不是不能吃,而是明显不是我们于记的鱼干。
“王掌柜,你除了向我们于记订货,还向别人家买鱼干没有?”
他摇摇头,“我们店里一直都是向于记订的货,别家的倒是来问过,但是那味道还真比不上你们家的好。”
我夹起一条鱼干递给他,“您先尝尝。”
他不知我要干嘛,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吃了下去。
“味道如何?”
他点头,“好吃。”
“那您尝尝这条。”我夹起颜色比较深的一条鱼干。
他嚼了几下,皱着眉说,“这味道怎么不对?”
我笑了,“掌柜的,你还是先吐出来吧,省得待会拉肚子。”
我顺手拿了一只大碗,一条条地把颜色深的鱼干挑出来给他看。
“你看,这些鱼干的颜色是不是比较深?再看看我带来的。”说着,海子把我们从刘二婶家带来的鱼干拿出来一对比,很明显,缸子里那些颜色较浅的和刘二婶家带来的一模一样,而挑出来的这一碗颜色显然要深一些。
“兰老板的意思是?”王掌柜显然也猜到了。
“有人故意把有问题的鱼干混进来了。”
“这?这厨房里人手不少,但也没人注意到这些鱼干,恐怕很难查出是谁干的。”他也明白有人使坏,但即使知道了也解决不了外面的问题。
“王掌柜若信得过我,便和我演一场戏吧。”我胸有成竹地笑到。
海天酒楼门外,那些食物中毒的客人和家属还在对店里的小二推搡着,周围围了满满一大圈路人甲乙丙丁。
王掌柜此时正揪着海子的衣裳从后院里走出来。
“你,放手,放手啊,衣服都皱了这是。”海子偌大一个人,被矮他一个头的王掌柜揪着衣襟扔到门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王掌柜,有话好说嘛。”海子一副可怜相,看到周围的人在嘘他,又很尴尬。
“有什么好说的?”王掌柜气愤地指着他骂,“就是你们于记卖的鱼干,害这么多人吃坏了肚子。哼,搞臭了我海天的招牌,我不把你送官是我仁慈。”
“好啊,原来就是你们家卖的鱼干!”那群被腹泻折磨得脸色发青的客人中,有一个忍不住冲出来想要揍海子。
“放手啊,放手!真不关我们于记的事啊。”海子不敢还手,只得绕着不大的圈子躲着。
那几个人本来腹泻已是严重虚脱,海子又天生蛮力,他们哪能追得上。
“各位大哥,大叔,你们别追了。”海子躲到一张椅子后面,冒出一个头来说,“那有问题的鱼干真的不是我们于记的。但我们老板说了,愿意赔你们医药费可好?”
那几位老哥见他愿意赔钱,倒也一切好说。
这时,围观者中有人大声喊道,“你以为于记赔几个破钱就了事了?于记每天卖那么多鱼干,今天是拉肚子,下次搞不好就是吃死人!我们不买于记鱼干!”
他刚一喊话,周围便有几个人高声附和他,围观的群众也被“热烈”的气氛带动了起来,纷纷喊着“抵制于记鱼干,杜绝奸商!”
众人振臂高呼,颇为壮观。
在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声中,我身着一身浅绿罗裙,头戴面纱,缓缓从马车上走下来。
“兰姑娘,你终于来了……”海子见我来了,赶紧从椅子后蹭地跳出来,拨开人群给我带路。
“各位,各位不要吵。这位兰姑娘是我们于记的当家,请大家安静听她说几句。”
之前已经因为我的出现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这下彻底安静了。
我向众人福了一福,对那几位受害腹泻的客人柔声说道,“几位客官,现在可曾好了些?”
那几人脸上一红,都接二连三地点头,表示不碍事了。
我继续微笑着,“劳几位受累了,兰儿真对不住各位。我们于记一定会补偿你们足够的医药费和误工费,你们只管好好在家休息几日。”
接着,我扫了一眼周围的群众,平心静气地说道,“在场的各位,闹了半天,今天我于记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回头对王掌柜说道,“王掌柜,可否请官府的差人到场做个见证?”
王掌柜表示官差已经在路上了。
不一会儿,两个官差到了现场,我便可以开始了。
我拍拍手,两个小二从海天酒楼里抬出一口缸子,里面装的都是鱼干。同时,有几个小二模样的人从人群里挤进来,每人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食盒上刻着酒楼的名字,原来九大酒楼的小二都来齐了。
我让王掌柜准备的东西都齐了,便缓缓对众人说,“百辩不如一试。大家不妨耐心等一刻钟,好做个比较,真相大白。”
于是,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我当场动手做起鱼干来。不一会儿,鲜香四溢的鱼干做好了盛放在桌面上的大盘子里。
“各位大哥,你们看看,我们于记做出来的鱼干外酥里嫩,表皮焦黄,香辣可口。”说着,我让其他店的小二把食盒里的鱼干摆出来,和我刚才做的一模一样。
“哪位兄弟有胆,敢上前试一试。”
“试,试什么?”之前带头闹得最凶的那个结结巴巴地说。
“试吃啊。”我朝他眨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笑,“不如这位大哥先来,如何?”
他看得失神,张开嘴讷讷便说了一个“好”字。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众人推上前来。
我递了一双筷子给他,把刚才做的和每家酒楼的鱼干都夹给他。他愣了一下,便都吃下去了。
我问其中一个受害人,“这位大哥,你是吃了多久便发现身体不适?”
他答道约半刻钟。其他人也点头表示很快就闹肚子了。
“那我们稍候一刻钟,看看这位大哥可有闹肚子。”
那个试吃的人脸红红地坐在中央,低头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一刻钟之后,他什么事都没有。
“那我们再来吃这些。”我指了指海天酒楼端出来的鱼干。
他两眼大睁,“你想害死我!”
我疑惑到,“这位大哥何以如此激动。小女子先试吃便是了。”说着,我随意地从缸子里舀出一盘子鱼干,摆在我和他之间,自己动手夹了一筷子吃起来。
“你看,本姑娘可有不适?”我笑盈盈地说。
他嚷道,“那当然,你吃的是那黄色的……”
话音还没落,他赫然发现我已经变脸了。
“这么二十来条鱼干,大哥还能分出颜色深浅,小女子佩服。”说着,我便动筷子把鱼干按照颜色深浅分作两堆。
“小女子就吃黄色这些,这位大哥吃褐色这些,可好?”
他额门上已经开始流汗了。
我端起盘子走向众人,“劳烦各位大哥看一看,这盘子当中有两色鱼干,其中哪一种和刚才那些相似呢?”
众人皆指向黄色那堆。
我再把鱼干搅混在一起,又问到,“现在可还分辨得出来?”黄色和褐色的鱼干参和在一起,看上去不是很容易分辨。
看到大家都摇头,我指向试吃的那人,“而那位大哥却好眼力。小女子吃的是什么颜色的鱼干,他都能分辨清楚。”
我又笑道,“不如,我们让那位大哥试吃下褐色的鱼干,可好?”
众人也是好奇地猛点头。
那人脸都绿了,怎么也不肯张嘴。
“这位大哥,为何不肯试试?可是,有何隐情?”我一字一句,轻声说道。
周围的人也看出些端倪来,不停窃窃讨论。
那人眼睛溜溜一转,突然拔腿就要跑。
两个官差眼明手快,立刻逮住他。
“各位,如大家亲眼所见,我们于记制作的鱼干色泽统一,明黄光鲜,那褐色的鱼干分明是有心之人掺和进来为败坏我于记名声。害了海天酒楼和各位大哥受累了。对于海天酒楼的损失和各位大哥的医药费,小女子绝不欠大家一毫银子。”
此时,海天酒楼的王掌柜也站出来说道,“我们海天酒楼没防范好这些小人,连累了于记的名声才是,望兰姑娘见谅。各位,欢迎大家继续光临我们海天酒楼,酒水一律八折优惠!”
说完,围观的人都称好,吃坏肚子的那几位也认为合理,便不再闹了。海子把银子逐一都发给了他们,人群渐渐散了。
至于企图逃跑的这人嘛,我是该和他的幕后老板算算账了。
上次的腹泻事件,以某家鱼干店私下赔了于记五十两银子了事。比起和他继续争斗,我更愿意把精力放在研究新产品上。
如今于记已经研发出甜辣、麻辣和蜜汁三种口味的鱼脯,每一种都是供不应求。不仅于记赚到了,整个渔村也靠这条产业链更富了。
而我也可以不用老是呆在家里,可以与海子四处去谈生意了。当然,前提是穿男装。因为我们的生意在逐渐向邻近的顺城推进,我和海子这趟出门到顺城估计要三四天。
于陈氏一早送我们出门,是千叮咛万嘱咐,很是舍不得。
“兰儿啊,现在家里也有些银子,足够咱们一家花一辈子了。你就别太辛苦了。”于陈氏从昨晚开始就没睡好,右眼皮一直在跳。
“娘,没事。再说这一路上都有海子哥照顾呢。您就放心吧。”我安慰她道。这也不少我第一次出门,路上谨慎一些便是了。
于陈氏拗不过我,只得又向海子啰嗦了几句,海子全都好脾气地应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老天还真是灵验。
我们的马车离顺城还有十余里的时候,忽然一个轮子崩了,赶车的只得停下来修轮子。今日出门得晚,又被于陈氏耽误了一会,此时天色已经有些转暗了。
“大哥,这车子还有多久能修好?”海子不禁有些焦急。我们已经约了顺福居的马掌柜见面呢。
那赶车的汉子摇摇头,“大兄弟,我这箍子不太好使,说什么也得小半时辰。”
“师傅,您慢慢修,不急。”我柔声说道。干这种细致活儿最怕被人催,越催越面。
我和海子靠在路边的山石上先吃点干粮垫点肚子。
此时,路上来了几骑人马,搅得尘土飞扬。
“真是的,馒头都蒙了灰了。”我不禁撅着小嘴抱怨到。
那已经飞驰过去的人马突然停了下来,又朝回路奔来。错了,分明是朝我奔来。
待我看清那骠骑的旗帜上飘着的一个字,忽然下意识地往路边林子里就钻。仿佛身后来的不是人马,而是凶残的野兽。
“哎……?”海子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钻进密林里去了。
杀回来的人分成两批,一批人将海子和马车团团围住,另几个人则奔着密林去了。
“说,刚才和你一起的女子叫什么名字?”高头大马上,一个身穿藏蓝袍子的男人倨傲地问到。
“回,回大人。那是草民的舍妹。”海子看到来人这么一副派头,额上立刻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是你的妹妹?”那人冷笑道,“那为何看到本王就跑?”
王?眼前这男人是个王爷?
后知后觉的海子忙跪仆在地,苦着脸答道,“小的回王爷,舍妹前些日子受了些刺激,这一见快马就容易被惊吓。”
“哦?那为何做哥哥的还不追过去?”那男人半眯着一双沉敛的眼,把玩着手中的马鞭问到。
“这,不是已经有劳王爷的骑兵了嘛。”海子小声地陈述着“事实”。
“哼,那你就乖乖候着,等你的妹妹回来吧。”那人的脸上显出一线阴戾。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几个骑兵点着火把回来了。而那个王爷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禀王爷,小的几个追出了林子,也没发现那男子的身影。”亲卫队长下跪请罪道。
李安济狠狠地一甩长鞭,那人便被抽晕过去。没错,来的这个王爷不是别人,正是济王李安济。他去顺城办事,没想到竟然在路边偶遇本应死掉的人!更没想到的是,这些蠢奴才连人都追不到!
“谁告诉你们,她是个男的?”他眼里闪着红色的怒火。
女,女的?因为那人穿的是男装,所以……这几个亲卫一个个都跪着低下头。
“你们在林中可发现什么?”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竟能躲过几个武艺高强的亲卫?
“禀王爷,我们正好遇到了顺王的车队。但属下没有贸然上前请安。”
李安顺?他到林子里干什么?李安济疑惑到。
“顺王似乎刚游猎回来,车队正往城中前进。”
难道,她躲到李安顺的车队里去了?
李安济越想越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
“带上他,我们去顺王府!”哼,这次可不能再让你跑了。
海子被他们推搡着上了其中一匹马,身后的山石上刻下了只有自己人才看得懂的记号。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的一角,待看到那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走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几个人,可是姑娘口中的劫匪?”一道清脆的童声问到。
出声询问的,正是这马车的主人,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我这才借着昏暗的光线,好好打量起他来。白玉一般的面庞镶嵌着精致的五官,因为年少,脸上还带着稚气,但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那些人真的是抢匪?”他又问了一句。语气中有些严厉。
我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被他们抓到一定很惨。”虽然我对过去的记忆还是没有增加一分,但刚才看到那个“济”字的一瞬间,我全身冰凉,完全是出于本能的拔腿就跑。这时我才想起来,海子一定落到那些人手上了。
“你很怕他们?”这一回,他放柔了声音。
我点点头。然后向他解释我失忆了,所以只是本能地逃跑。
“他们,是济王的人。”他沉声说道。
济王?那个“济”字。
天啊,我失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会惹到名动天下的济王。
“你跟我走吧。”他突然开口道,“他们应该不会想到你在我这里。”
眼前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稚气未脱,却有沉稳之色。
但是,我还是摇摇头。
“我刚丢下了两个朋友,恐怕他们已经落到济王手上。”另一个,自然是那车夫。
“姑娘的朋友既然落在对方手里,可还有别的去处?”
此话一出,我就知道这孩子也是个人精。我的痛处,全掌握在他手里了。
“既然邀请我到你家做客,是不是得先自我介绍呢?”我言语上也不甘示弱。
“我叫李安顺,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他面露微笑。
李安顺?李安济?
“你是顺王?”我惊讶于眼前这孩子显赫的身份。
“那不重要。”他冷声说道。
我心里暗暗叫苦,躲得了一个济王,又来了个小顺王,谁能让我赶紧恢复那该死的记忆!
我来到顺王府已经有近十日了。见到顺王的机会不算多也不算少。不算多呢,是因为我在他的府邸里负责他的一日三餐,通常都在厨房里忙活着。不算少呢,则是因为每次用餐都是我亲自端到他的书房,这样一来,一天要见上三次,确实不少。
短短十日,不足以让我对这个孩子有太深的了解,但是可以肯定的,增添了许多好感和钦佩。
十岁的光景,未及弱冠之龄的他,却自七岁那年封王之后便独自离开皇宫,来到这最边远的封地……顺州。
我不能相信,一个七岁大的孩子,突然告别欢乐的童年,一步一回首地迈向他人生的新战场。皇家光辉的荣耀背后,是多少辛酸和残酷。然而,三年来,他做得却是极好的。至少,他一直致力于改善顺州百姓的生活。
偌大一个王府,只有他一个小主子,没人可以陪他说话,陪他吃饭,所以他一般都是在书房的小桌上吃饭。每天早上随师傅学武之后便开始处理政务,中午小憩片刻便又开始学习。我只看到这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越发坚毅的表情,真是个好孩子。也许,也将是个明君。
他每天的作息规律从不避着我,这也是因为我尽管每日出入他的书房,但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动声色,从不好奇,所以,我想我通过了他的考验。他府中的下人并不多,看得出很多都是皇宫里跟着他出来的老人,几个新来的小丫环也被调教得极好。
这天夜里,看到他书房还亮着光,我想了想,便到厨房弄了一碗金瓜小米粥端来。
“顺儿……”我轻轻叩了门。私下我比较习惯叫他顺儿,也许在我的心里,他还只是个孩子。
“兰姐姐怎么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肩膀。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端上清香的小米粥。
他取过勺子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兰姐姐,我明天想吃小鱼干。”
说来好笑,那天他救了我,然后尝了我身上带着的银鱼干便喜欢得一发不可收拾。回到府里不但罢免了负责他饮食的大厨,还规定我每隔两日便要做一次鱼干吃。
“好。明天给你做鳗鱼的。”蜜汁烤鳗鱼是我最新的研究成果。
那张埋在粥碗里的小脸立刻抬起来,眼睛奕奕有神。我不由好笑,这好吃的小鬼!
突然,外头传来一个男子略微低沉的声音:“顺王。”
我知道他又有政务要办,便要收拾粥碗离开。
“兰姐姐不必走,这事还与你有关。”说着,他朝门外应了一声,“进来吧。”
与我有关?我好奇地朝那人看去。只见他一身黑色劲装,清新立体的五官使人散发着冷冽的气质。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头不羁的短发!
那人对上我的眼,眼神里尽是惊奇!不,应该说是极大的惊喜!
在我没来得及反应前,他忽然一把把我拥入怀中,不停喊着:“兰兰,兰兰……”
我被他箍得极紧,动弹不得。虽然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可是,为何我见到他却也满心的欣喜?
“兰兰,终于找到你了!”那男子终于舍得让我喘口气,大手抚上我的小脸,左看右看。
我向后退了半步,挣脱他的手,“你是?”
嗯?
他显然愣了,“兰兰?你,是兰兰。你怎么了?”
“她失忆了。”被晾在一旁的顺王替我答到。
失忆?
“兰兰,你怎么会失忆?”眼前这男人显得很着急。
“公子,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失忆了。”这人,是个笨蛋么?
“她就是你要找的人?”顺王问他。
“是。”他伸过手揽住我的头,“你就是我的妹妹,方芝兰!”
说着,我感觉到,有一滴液体顺着我的脖子一路下滑……
我和我的哥哥,方铮,终于重逢了。
我的内心,既欣喜又茫然。
“哥哥?”我尝试着唤出这个词,感觉到他搂着我的手臂又蓦然收紧了。霎时一股暖流流进心里,即使我还想不起关于这人的记忆,可是我的心里对他油然升起一种属于家庭的亲切感,仿佛一只远游的雏鸟又回到了幼时的巢穴。
之后,我将我在渔村的事情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我的哥哥,顺王在一旁也替我补充了一些他的猜测。比如说我可能得罪了济王,又比如说我之前也许是个厨子等等。
“兰兰,你对于以前的记忆,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哥哥眉头紧皱着。
我想了想,问到:“哥哥,我们家以前是不是养过一只猫?”
他眼睛里立刻透出惊喜:“你还记的?你居然只记的那只该死的猫!”这惊喜之后,便是有些恼怒了。
“是啊,那只猫很可爱,雪白雪白的,感觉很温暖……”我一点点沉浸在对“猫”的回忆中。
“白猫?我养的泰格明明是只虎纹猫。你也老欺负它来着。”他有些奇怪,失忆也就罢了,还把猫的样子记错了。
咦?是另外一只猫?算了,兄妹俩终于见面了,就不要在猫的问题上纠结了。
顺王很是好奇兄妹俩如何失散的,而初遇方铮的时候,方铮只简单的说了几句。
芝兰反正是失忆了,于是方铮童鞋便将内心早已设计好的说辞演练了一番,整个是完美无缺,滴水不漏。除非,顺王派人去到最南方去寻找有没有方铮说的这么一个岛屿。而其实这个岛屿是存在的,那里是朱雀神族的福地,因为张开了结界,常人看不到。方铮之所以懂这些,都是萧莎莎告诉他的。
几个月前,他突然梦见芝兰出了事,便要动身去找罗迦大师。不料罗迦已自己找上门来了,而且神情凝重。他知道,他的梦,也许是真的。
罗迦答应用他的法力将方铮送往这个时空,但是如何能回来却是个未知数。因为用法力将他人强行穿越时空,是灵力者的大忌,道行不够的,也许会当场暴毙。一不小心也容易被法力反噬。
方铮清楚,罗迦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助他穿越,一定有更深的秘密。
“我是穿越时空来的?”我从哥哥口中听到了无法置信的事情,虽然惊讶,但似乎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因为有时我自己都会蹦出自己都不了解的词来,而且海子常常说我不是女人。所以我也常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似乎是从一个未知的地方来的。
哥哥见我对此事接受力极强,便也放心下来,再娓娓道出他来找我的经过。
原来,我一直都有疼爱我的父母,还有一个肯为我穿越的哥哥,心尖上的感动与喜悦、难受统统交织在一起,这些日子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便哭得稀里哗啦的。
“乖,四年没见了,怎么还是哭得像小孩一样?”哥哥揽着我,轻轻拍拍我的背,“小时候,我们一搬家你就哭,舍不得学校,舍不得朋友。可是后来搬家都成习惯了,你渐渐就不会哭了。在学校受了委屈不哭,被人欺负了也不哭,朋友也越来越少。我倒宁愿你是那个常常爱哭的傻孩子。”
暖融融的烛火下,他眼光柔和,“不过今天看来,我那个爱哭鼻子的傻妹妹又回来了。”
我鼻子更酸了。怎么有个这么酸的哥哥啊。
哥哥就这么拍着我的背,一边给我讲我小时候的趣事。
“你从小就很能干,可是也很懒。”他想到十几年前,自己常常要参加一些秘密训练,回到家已经是饥肠辘辘,便看到同样饿着肚子的妹妹踮着脚站在煤气炉前煮泡面。
“那时我十岁,你才六岁。可是我在今后的十几年日子里再也没见过那么可怕的泡面。”哥哥似乎想到什么,轻声笑了起来。
“爸妈常年不在家,在家也不常做饭,所以你连个模仿的对象都没有,就把面和水啊、鸡蛋啊、白菜啊一股脑儿放下去煮,直到水漫出来浇熄了炉子。那锅面,也成了面糊了。”
我心里顿时浮现出一锅白茫茫又点缀着番茄鸡蛋的面糊来,边上还冒着白沫儿。
“哥哥,我竟煮过这么恶心的东西……”我小小声,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哥哥摸摸我的头,“怎么会恶心呢。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泡面。”在野外集训,泡面便成了家常便饭,而妹妹六岁那年煮的泡面,他却一辈子都记得。味道确实不见得好,但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却知道照顾哥哥,这一切都成为他在那些艰苦卓绝的训练中坚持下来的勇气。
“你这次突然不见了,爸妈知道后都急得病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几十年来都只顾着工作,把我们俩当山羊一样放养,几乎不闻不问,这一次刺激太大,前后找了你两年多,也病了两年多。要不是莎莎回去说有你的消息,他们这块心病怕是要一齐带进棺材里。”
方铮和父母的感情,不能用深浅来形容,你不能指望一个从小被放养的孩子对自己的父母有多深切的情感。可是正是由于妹妹的失踪,才让他看到原来自己工作狂的父母也有父慈母爱的一面。
和罗迦商量好来到这个时空,一直是瞒着父母的,因为他还在不时接任务,所以只对他们说出一趟远门罢了。他倒是把事情都全盘告诉了阎序,如果……如果万一他没回来,父母也好有人照应。
“哥哥,那爹娘现在都还好吗?”虽然哥哥口中说的是爸妈,我还是一时改不过口来。
“别担心,他们身体都还好。有一次梦见你,你说过得很好,他们便没这么担心了。”哥哥总是对我微笑着,让我更紧地依偎着他。
听他轻声地讲过去的事情,我听着听着,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有我的爸爸妈妈,有哥哥,我们一起很开心很开心……可是,怎么有一只大白猫,在孤零零地望着我呢?我很想很想摸一摸它,告诉它,别担心,我一定会想起你的。
看着妹妹甜甜的笑靥,方铮庆幸自己坚持来这一趟。
可是,如果罗迦所言属实,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还不少,而芝兰的记忆……他遥看明月,希望妹妹快点想起来吧。
此时的白府,重伤刚刚痊愈的白霭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消息。
“芝兰出现在顺王府?”听到右丹的回报,他精神为之一振。
之前的探子得到的消息,每次都晚了一步。当他们从慕容若怜的手下口中得知芝兰并未在他们手上时,他才意识到李安泰从中插了一手。李安泰!那个嗜血的男人!当他们查到李安泰用来安置芝兰的院子,芝兰已经不在那了,只剩空空一院牡丹。
可是时隔三个月,芝兰为何会在顺王那里?若说在李安泰手上时,她无法送出消息,可是聪慧如她,辗转到他处,怎么没往外发消息呢?难道连顺王那孩子都?
“联系顺城茶家,我们即刻赶往顺城。”白霭平静地说到。自从他们从慕容若怜手上救回了亦启云和那对双胞胎,慕容若怜的人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任他们怎么找也探不到她的人。而他明白,这些人一直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他们像他一样清楚,只有芝兰是他的软肋。
芝兰,芝兰……
白霭夜夜流连在她的房间,每一个角落,都留有她的欢声笑语。不需要闭上眼,她就在那儿,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对他闪啊闪,所有的欢乐都写在脸上。他曾躺在那儿,而她整夜未眠地照顾他,为他难过,为他心痛。她在雪地里的盈盈舞姿,她闲时抚动的琴音,她踏雪赏梅吟的诗,她开的店,每日精心烧的菜,制的香皂,甚至那块绣着白猫的帕子,原来她在的这些日子,留下这许多痕迹,让他的思念每日增加一分。如果有一天,她要回去原来的世界,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发狂的事情来。
“哥哥,你起这么早?”我穿戴好来到顺王的书房,哥哥和顺王正在商量事情。
“嗯。”哥哥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笑着说,“穿上裙子,野猴子终于有些女孩样了。”
顺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有人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可是兰姐姐却也没生气,只是,笑眯眯地,走过来,对着方铮的耳朵,狠狠一拧!
顿时杀猪般的嚎叫!
于是,小小顺王小小的心灵便受到极深的震撼:女孩子“不生气”的时候最可怕。
“对了,你们在谈什么有趣的事情?”似乎刚才看到哥哥眉眼都是笑意,应该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密吧。
“没什么,只是聊一下顺王最近学习到的东西。”刚才他将自己做的暗器交给这个孩子,虽然时刻有暗卫守护,但这个武功等于白纸的孩子还是有些防身装备的好。于是自己便做了戴在腕上和腰带上的暗器给他,就当报恩吧。
哦……我撇撇嘴,分明是搪塞我的话。不过这小鬼是王族,恐怕也不是我该知晓的事情。
“糟了!”我突然惊呼起来。
“怎么了?”哥哥立刻有些紧张起来。
“海子哥!还有那个替我们赶车的人。他们被济王带走了。”天啊,如果济王真是要杀我的人,那海子哥和那个车夫……我浑身一颤,不敢去想象他们所受的折磨。
“昨晚就想对你说这事。”顺王笑道,“结果不想成了你们兄妹俩相会了。”
“嗯。前两日,顺王已派我去救那两人,但他们被另外一批人救走了。”只是己方人手太少,而且救人的明显是他们自己人,便没有追踪过去。
“被人救走了?”我不解地喃喃道,“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怎么会冒出人来抢着救他们呢?”
“这有什么奇怪。”哥哥笑道,“不过,那个济王这会倒是气得跳脚了吧。”
“三哥一向以广德好施,开明圣贤得名于天下,虽然,我们几个兄弟都不甚亲近,可是不曾想到他居然会和兰姐姐结怨。”兰姐姐失忆了还如此惧怕他,可见三哥曾对姐姐做过很残忍的事情。
“兰姐姐,我,我替我三哥向你道歉。”顺王涨红了小脸说道。他本想说,我去找我三哥让他向你道歉的,但也明白自己没这么大本事。
“别这样,开心一点。也许我和你三哥之间只是一些误会。”我扯扯他有些肉肉的小脸,安慰道。只是这话,我自己也不信啊。
他刷地一下脸就红了,“兰姐姐,让下人看到,不好。”
我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恍然大悟!一直当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嘿嘿,却忘了人家头上顶着一个“王”字。
不过,海子哥他们是安全的,我就放心了。
我对哥哥提过于老爹一家对我的恩情,哥哥自然是要领我走的,所以便打算今天启程去和于家告别。我也可以放心将于记交还给于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