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两人相视,却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茫然,那种要失去烟罗的痛苦在二人心中弥散开来,演变成连这阳光都照不散的阴霾。
回到大漠后,烟罗一改之前的慵懒,跟着青城勤学苦练,从骑射到武艺,无一不下苦功。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从来没有间断过自己的所学,青城看着她如此拼命,虽然心疼,但是他知道她有自己要做的事。
而改变烟罗的,正是她无意中在地窖听到刘遂和青城的一次谈话。
“大汉朝现在又多了一个霍去病,匈奴人怕是棘手的很。”刘遂一身黑衣站在火光下,背影明明灭灭。
“主上有何安排?”青城躬身垂首,面巾后面的容颜清冷如水。
刘遂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石门,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安静了片刻,他沉声道:“上回敦煌城主命青芜改了烟罗的书信,又在天山雪莲里下了毒,致使於单不治而亡——”
刘遂故意停顿了一会,就是想让门外的人听得更仔细些。烟罗的身子一怔,原来下毒的人是慕容云天而并非慕容云歌,其实自己也该想明白的,天山雪莲是慕容云天给的,而条件竟是让自己嫁给慕容云歌,这中间定是有天大的阴谋,这件事或许跟慕容云歌没有丝毫关系。
“青芜是我们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下,只不过,她对慕容家的二公子倒似乎是动了真情,哼……”
烟罗身子有些僵硬,虽然曾经一再否认自己喜欢慕容云歌,可是当听到旁人说起青芜和他时,还是觉得心中堵的慌。而这青芜,居然也是青衣的人。她慌忙低头,一只手轻轻地捋了捋挂在额前的头发,当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主要是要给於单报仇。
敦煌城主!烟罗心中恨恨地想,杀青芜并不难,可要想杀慕容云天却并非易事。所以自此之后,她便像疯了一般习武,还向青城讨来了那匹大宛名驹。
一开始,烟罗总是想起慕容云天那次照顾自己后的温柔目光,让她觉得格外的安心,终是有些退缩,可是再想到於单,那痛苦扭曲的表情,和孤独凄凉的客死他乡的悲凉,心中的恨就难再自抑。
空蒙的大漠终日笼罩在一片剑光中,那个曾经软弱娇小的身影渐渐变得坚强高大起来。
这样一待便是两年。
不论是慕容云歌还是霍去病、李敢,在这两年里都没有停止过寻找烟罗,可是都是一无所获,但他们始终相信,烟罗还活着。
在大漠的另一端,敦煌城的无茶居里,慕容云歌又精心地栽种了其他品种的茶花,可是他书房里的十八学士却是从未换过。
想念烟罗的时候他就会在窗前静静地欣赏月光下的十八学士,那精美的花瓣就如同烟罗的笑脸,让他觉得烟罗一直在他身边。
可是他仍然痛恨自己,若不是自己在战场上负伤,昏睡数月,也不会这样失去她,当他再回到长安,发现烟罗早已不在的时候,他有的只是满心的茫然和一定要找到她的决心。可是两年过去了,烟罗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
直到有一天,烟罗突然出现在无茶居,带着初见时最温暖最迷人的笑。慕容云歌以为是自己日夜所思导致出现了幻觉,可当善善也惊呼出声的时候,他从知道这不是梦境,一切都是真的。
“云歌,我回来了。”夕阳下她笑的绝代风华,声音轻柔,让慕容云歌的心都融化了,他忽然变得无措起来,她像是一块珍宝,完璧归赵,让他欣喜到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会碰碎了一样。
“小姐……真的是你吗?”善善已经喜极而泣,却只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搓着手。
“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的样子了?难道我变丑了吗?”烟罗笑起来,一袭曼陀罗的紫色罗衫随风轻飘。
“没,当然没有,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善善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脸蛋,感觉到很疼,才知道烟罗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烟罗含笑转眸,目光从善善的脸上移到已经恢复平静的慕容云歌脸上,他的眸子如水般深沉,牢牢地锁定在烟罗的身上,生怕一眨眼她就会再次消失一样。
烟罗微笑着向前迈了几步,站定在慕容云歌跟前,微微抬头,想着两年前在长安的时候,他忽然地出现在雨中,一如云端来客,那时候她从知道她是喜欢他的,若不是因为於单的死,或许她会早早地来找他,可是现在,他们中间已经隔了太多了的人和事,回不到最初的纯洁。而这次烟罗回来,就是要替於单报仇,虽然仇人不是慕容云歌,却也是慕容云歌亲密的人——青芜。
可是现在,烟罗的脸上一片平静,她的心就如同风暴之后的大海,略带怅惘,却是宁静的很。
“你终于回来了。”慕容云歌略带疲惫的嗓音缓缓地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力,毫无防备地落进烟罗的心里,让她的心陡然一震。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烟罗轻笑着,淡淡地道:“我回来了。”
“善善,今日起王妃搬到戏柳阁去住,再命东厨做些王妃爱吃的。”戏柳阁是无茶居最好的闺阁,也是离慕容云歌的念白祠最近的,即使是青芜,都没能入住过。慕容云歌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烟罗的脸,他平静地吩咐着一旁的善善。
“是是,奴婢这就去。”善善一蹦一跳地跑开,她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个小姐。
烟罗看着一本正经的慕容云歌,突然噗嗤笑出了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
慕容云歌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撇过脸的一瞬竟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走吧,外面风大。”
烟罗将马交给一旁的小厮,小厮牵着那匹大宛名驹恭敬地退下。
刚迈开步子,迎面撞上站在回廊里的青芜,青芜先是一怔,但很快摆出一副笑脸:“烟罗妹妹,真的是你吗?”说着便快速迎了上来。
此时的烟罗已经不是当日的小女孩儿,会单纯地分不清是敌是友,现在,面对青芜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中冷笑一声,却也是堆了笑迎上去:“青芜姐姐,好久不见!”
“是啊是啊,我可是天天念叨你呢,这可把你盼回来了。”青芜说着拉起烟罗的手,亲密地像是无话不谈地姊妹。
烟罗觉得别扭,微微垂了眼睫,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被青芜握着的手,略一侧身,双手攀上慕容云歌,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靠在他的臂膀上,极尽温柔地道:“我怕云歌找不到我着急,一脱开身便回来了。”烟罗说完眼含浓情地望向慕容云歌,慕容云歌心头一酥,也是浓情无限,两人相视一笑,将一旁的青芜视为空气。
青芜心中恨恨,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却又不便发作。
“走吧。”慕容云歌宠溺地望向烟罗,这眼神青芜一点都不陌生,当初他也是这么看她的,可是如今,这样的目光却投向了别的女人。
“嗯。”烟罗重重地点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青芜,脸上笑的春风得意又妩媚多情。
青芜看着二人从她身边走过,忽然十分心酸,想想自己十年来朝夕不离地陪伴在慕容云歌的身边,与他朝夕相对,也并肩杀敌,每一次危险关头都是自己舍身相救,换来的不过是他忽远又忽近的客套,即使是对着她笑,那笑都未曾到过眼底深处。
虽然自己一开始接近他是带着目的性的,但是从未伤害过他,而他,若是不喜欢自己为何不赶走她,还要留她在身边十年之久?
慕容云歌呵慕容云歌……
青芜慌乱地擦了擦已经溢出眼眶的热泪,紧跟了几步追了上去。
高高的盘楼上还是一如既往地静谧,依然能在点燃的火光中望见整个无茶居。烟罗轻靠在慕容云歌身上,心中怅然若失,若是没有那一场国仇,亦没有这一段家恨,那么她与眼前的男子是不是会单纯得多?
空蒙的月色一如往常般安静地照着,这个场景与烟罗初来无茶居时像极了,可是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慕容云歌眼光只落在她一人身上。当初离开,不过是因为他们中间有一个青芜,若是不能一生一代一双人,那么自己宁可远离。但是不久,青芜将会从他们中间消失,而自己,还是最初的那个自己吗?
“烟罗,你来的可真巧,过些时日便是青芜的生辰了,你这个做王妃的替我好好挑份礼送给她。”慕容云歌今晚看起来兴致极好,以往以茶代酒的他竟喝起酒来,虽然这话前半句青芜听得很开心,可是后半句她立刻垮下脸来。
青芜撇撇嘴,硬是挤出一个笑来:“这还得麻烦烟罗妹妹,怎么使得?不用不用……”
烟罗垂眸一笑,一改初来时的天真懵懂,摆出一副娇羞的模样,紧紧地挨着慕容云歌,柔声道:“青芜姐姐这话可就见外了,生辰是大事,可不能草草了事。”
说完抬眼瞧着慕容云歌,娇笑着问:“是吧,云歌?”
见青芜脸色难看,烟罗畅快无比,於单的仇,连同自己之前在这里受的屈辱统统还给她!
慕容云歌带着烟罗去了戏柳阁,独留一旁的青芜在一片灯火的辉煌下怅然若失。
善善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床上是崭新的被褥,菱花铜镜边摆放着各色头饰,案桌上有一盆茶花,正欲开放。
戏柳阁要比之前的西厢大的多,也更奢华一些,烟罗细细打量了下,会心一笑,这样的慕容云歌总叫人难以拒绝吧?
“喜欢吗?”慕容云歌双手交叉在胸前,斜斜地依靠在门框上,含笑望着一脸仔细的烟罗。
“喜欢。”烟罗轻笑起来,眼底跳动着让慕容云歌挪不开视线的光芒。
“那你好生歇着,我明日再来。”慕容云歌站直身子,双手垂在身侧,有一丝不舍。
烟罗细细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眸子亮如星辰,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眼前的慕容云歌与自己是初见一般,美好的不染纤尘,也没有中间的那许多年。
“嗯。”她轻轻点头,看着慕容云歌缓缓转身,“等等。”她忽然开口叫住他,“这个给你。”烟罗从袖中掏出一块绣帕,正是之前的那个信物,慕容云歌微微愣怔,盯着这绣帕片刻,才轻笑着接过。
烟罗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帕子再给他就不是当初的救命之物了,而是代表着她将自己最心爱之物给了他,亦是将自己交给了他。烟罗不觉一阵脸红心跳,一把扯过慕容云歌将他往门外推。
慕容云歌嘴角扬了扬,忍住笑意向门口走去,却在出门时放肆了那个笑,口中轻声念道:“傻瓜。”
善善见慕容云歌已经走了,赶紧凑过来拉住烟罗:“小姐,快给我说说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了?善善想死你了。”
烟罗在心中轻叹一口气,含笑望着眼前的女子,她也不是当年的小女孩儿了,可是性子还是单纯的,也只有面对善善时,烟罗防备的心才会放一放。
“我啊,我去了长安。”烟罗一边坐下,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轻抿了一口,眼神望向门外,怅惘又深远,似乎是在回忆。
“长安?听起来好远的样子。”善善嘟哝了一句,撇着头想了想,片刻又摇了摇头,“长安都有些什么?也是像敦煌城一样满地黄沙吗?”
烟罗收回思绪,笑瞅了她一眼:“当然不是。”转过眸子,继续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抵在唇边,“长安满街都是商铺,有很多好吃的,有很多的人,晚上的时候灯火通明,就像白天一样,春天的时候,有百花齐放,百鸟齐鸣,冬天的时候也会有很厚的雪。有最大最豪华的宫殿,也有最善良的人……”
烟罗耐心地说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她似乎是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那个回忆里有霍去病,有李敢,也有张骞……
善善仔细听着,不停地点头,见烟罗不说了,她便问道:“那……小姐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烟罗放下茶杯,双手平放在桌上,微微仰头,“我最喜欢灞水桥边的垂柳……”
“灞水桥……”善善喃喃自语,侧着头陷入一片神思。
烟罗先是看着她轻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自己也陷入了游离状态,若问她最喜欢什么,自己真的说不上来,只知道这两年来,时常会梦到灞水桥边的垂柳,在她离去时变得黯然,还有霍去病和李敢坐在垂柳下的模样……
“小姐……小姐!”猛然回神,却只见善善的一只手在眼前挥了又挥,烟罗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敛了敛失落的神色,正色道:“怎么了?”
“过些日子是青芜小姐的生辰,府里现在都在忙活,不知道小姐有没有想好要送什么礼?我趁早给你备下。”善善双手撑在桌边,定定地瞧她。
烟罗心中冷笑,她要给青芜的礼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没有理由送给她,这倒好,生辰?老天真会帮她,况且,她还要演一场戏,演的越真越好。
“小姐?”
“哦……你给我挑一只上好的花瓶吧,要那种小口大肚的那种,仔细点,要配得上咱们青芜姐姐。”烟罗微微一笑,那笑倒叫人看不出她一点点的坏心思。
每年青芜生辰之时,无茶居都会格外的热闹,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当初是因为慕容云歌宠爱她,如今倒是慕容云天为她辅佐慕容云歌的功劳而设。
说起慕容云天,烟罗是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当他一身青衫玉袍出现在无茶居的时候,烟罗的心里明显地咯噔了一下,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好像能直视到人的心里。他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在见到烟罗后,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那笑是发自内心的。一时间,烟罗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借故离开,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