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时节,北京已经开始降温,睡到半夜,我觉得冷习惯性的转身就去找人形暖炉,我闭着眼睛身子蛹动了几下,触手所到之处无不是凉冰冰的,我睁眼一看,旁边哪里还睡着人。我心里一紧,支着身子一下起了来。拉开蚊帐,殿里黑漆漆的,只在西面通往外间的小门处透进丝光亮,地上守夜的宫女太监,这时候全都已经坐在地上睡着了。我悄悄的从床上下地,蹑手蹑脚的从一边的架子上抽了件外袍套上,放轻脚步往外走去。
烛光下,禛套着绛蓝外袍,戴着他那幅眼镜,正盘膝坐在炕床上,专心致志的看折子,地上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禛将看完的折子放在矮几上,伸手就抓起管毛笔提笔边写,可能那折上所余地方不多,写了几行禛伸手就朝炕几上一角摸去,那个位置是他平日放小纸片的地方,只是这会那里已经空空如也,怕是刚才已经用完了。平时这些细处,李福在旁边伺候着,肯定会立刻补上,今天没人伺候着,自然不会有人补上。
禛这人爱好不多,娱乐也少,除了喝点酒,下下棋,平日最爱的消遣就是看折,所以小纸片成了极常用到的东西,总管太监李福为人谨慎周全,连在这后殿寝宫也专门放有裁好的纸片。我转身在一边的拼花柜里拿出叠纸片,抽出张送到禛手上,其余的就放在平时放那位置。
“太慢。”禛接过纸片,埋首疾书,头也没抬道。皇帝老爷他估计把我当成殿里伺候的宫女来了。我光着脚丫子走出来,这会觉得双脚凉冰冰的好不舒服,看禛的样子,他一时半会也不会停笔,我干脆自己走到炕床的另一边,自己给自己赐座了。
我等靠着扶枕坐下了,对面的禛这才抬头,就看见他有些愕然的望着我问:“朕吵醒你了?”
我困得眼角渗出眼泪说:“没有,只是容儿冷。”说着我便将脚从炕几下伸到他的脚边,他当即丢开手中的笔往我脚上一摸着急道:“怎么那么冰。”他说完就要转头喊人,我知道他这是要传暖炉。我连忙止住他,小声道:“不要暖炉,那个……太烫了。”既而把脚更靠近他些,这样的动作真纠结起礼法来,无意是在冒犯皇帝,不过这在我与禛之间是个亲昵的小动作,在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他是很喜欢我这样朝他撒娇的。
只是今晚他不过略略一凝,便再提声传暖炉,守夜的太监宫女们全都惊醒过来,我眼光一黯,慢慢的想将自己的脚收回来,难道禛他没有看出来吗?我并不是真的怕冷,而是在与他求和。
自从王夫见过璇玑,确定他才是我正夫开始,这已经是第三天。禛这三天来一直阴沉着脸,我明白他的心情,甚至想他把自己的不满发泄出来,可是他却一直把火气忍着。
他没有回头看我,就在我以为他打定主意不再理我的时候,我要收回的脚被他温热的手抓住,他低着头刻意用不在意的声音说我道:“不是冷吗?”
我的脚被他抓进自己怀里,抵着他的小腹:“一时半会,奴才们也折腾不出暖炉来,你就先把脚放这,朕给你捂着。”
他一边手捂着我的脚,一边手再提起笔要写字,他无论是说什么做什么都就是不看我。我这几天死皮烂脸的赖在养心殿,就是看出来为了璇玑那事,他心里有多不痛快。我想他或许在等着我向他解释,但我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
我知道他这三天来,一直竭力让自己表像得平静,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他应该很清楚我和璇玑没私情,但偏偏我和璇玑之间竟成了现在这样。我不是没想过向他全部坦白,将璇玑是如何误打误撞下成了我的正夫一事,从头到尾全都告诉他。可是如果要说清楚这件事,我就不得不把自己与璇玑过去的恩怨,全都说出来,甚至就连璇玑是允禵这事再也不能隐瞒。
我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把这些都说破,对禛来说我对他的弟弟下蛊,他的弟弟成了我的正夫,这两件事里哪一件才是会令他最难受的。我患得患失所以这三天来,我们彼此一直在耗着。
我厚着脸皮就赖在养心殿,想着这样朝夕相对,应该能把禛安抚下来,谁知道三天了,禛非但没有被我安抚下来,反而天天大早就跑到正殿去议政,晚上不到两更不回来,回来没说几句就送我上床睡觉,只是床都还没睡暖,他就好象今晚这样,偷偷跑出来看折子,他的态度无疑是在告诉我,这次我别想再蒙混过关。
只剩下一边手写字,禛只能用镇纸压着折子,不过他提起的笔一直僵在半空,久得一滴殷红的朱砂滴到纸上,他仍没下笔写出半字。我怯怯的小声叫他说:“禛,禛,你……”
他看着折上那点骇人的红,长长的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慢慢抬头,等我对上他的眼睛,才发现他眼底里尽是倦容,不是累而是由心里发出的疲惫。我鼻子顿时酸了,因为我前世年少无知的一个决定,我将自己最心爱的人,逼上了一个这样尴尬的境地。
我忍住眼里的泪水,事到如今我哭又有怎么用,但是声音依旧忍不住哽咽道:“禛……皇上……我……我……我没想过陈……”说到璇玑名字我便再也说不下去,我好想告诉他一切,却是真的不敢说。
他看着我似乎倦得连摇头的力气的没有了,只松开我的脚,禛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吗?我低头双手死死的抓紧自己的衣袍,人为什么总要在失去以后,才开始珍惜,我不想失去禛,他对我很重要。
熟悉的叹息,在我耳边再次响起,不知什么时候,禛已经来到我身边道:“让你难受,就好比朕在自己折磨自己,如果觉得为难就不用说了。你现在在朕的身边,就已经能够说明一切,你是朕的,不管是面对你的母亲,还是天下的臣民,你都是朕宸妃,你只是朕一个人的。”
他将我整个人搂进怀里,我反手回抱他说:“皇上,是的。容儿是你的宸妃,只是你一个人的。”经过过去那么多事情,我心里很明白禛是这个天底下最疼惜我的人。他听到我的话,将我搂得更紧,我顾得将自己埋进这个一直帮我挡风遮雨的怀抱,而没留意到我说完话后,禛没作声的张了几下嘴。
如果我能更敏锐一点,如果我不是误以为禛作为皇帝,作为这天下第一人,也会有不自信的时候,我就应该发现他在问我:“真的吗?容儿,你心里真的只有四爷一个人吗?”只是我这时候并不知道,我并不知道从更久之前开始,从那次我做恶梦开始,禛就以为我在梦里要推开的是他,而璇玑才是我心心念念要找的人。
禛因为太爱,所以不愿戳破我,又因为年长,而包容我的一切任性。在这个时候,我们其实已经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我却仍旧对自己的处境蒙然不知。
“你也累了吧?我们回床歇息吧。”禛体贴道。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雨过天青,精神一放松下来,人马上变得疲倦起来,眯着眼睛朝禛点头说:“嗯,容儿累了,皇上您还要看折子吗?”
“容儿一个人睡,不是会冷吗?”禛伸手把我整个人抱起道。我这时候怀了几个月的身孕,体重已经不比以前,我怕他抱得太过吃力,伤了自己马上扭身道:“皇上,容儿可以自己走。”
“不。”他语气强硬道,将我抱得更紧,我不明白他心中的坚持,更没有体会到他不愿松手的原因。奴才们全都簇拥在周围,深怕皇帝伤了自己。
这一夜我与禛相拥而眠,好比回到我们当初最亲密的时候。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伺候禛更衣,将他送出寝殿时,他深深望着我说:“容儿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赫然一惊,抬头看着禛,禛双手扶起我说:“傻孩子,不要总是乱想一气,你整日留在这里,难道暗门便不用管了?”
禛留给我个安心的笑容转身离开,但是他说的这句话,真的是在指暗门的事情吗?的确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办,撇开暗门的事务不说,关于过蛊一事,我要面对的远不止禛一个人。还有璇玑,璇玑背后的顿珠,甚至还有怡王,就算璇玑真如禛所说的,毫无疑议的答应帮我过蛊,他身后的那些人会答应吗?
之前因为璇玑想去西北,而表现得那么疯狂的怡王,他能答应吗?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圆明园里听到他对璇玑说的那句话,他说璇玑一定得比他和禛活得长,这次过蛊不是没有风险的。以前女主怀孕,都是两三个月就将血蛊过到正夫身上,而现在我已经怀孕到五个多月。按父亲说的,当蛊主怀孕,血蛊就会特别活跃。蛊主腹中的胎儿越大,血蛊出于争夺意识,吸取的养分也就越大。这也是为什么我的身体,渐渐的支撑不下去的原因。
孩子还是一两个月的时候,血蛊还没太过活跃,这时候过到正夫身体里,正夫还有时间慢慢适应血蛊,到现在已经五个多月,血蛊已经太过活跃,进入璇玑的体内,他能不能控制这都是个问题,如果一旦控制不住,父亲说就要让璇玑永远封印。按我的理解,就是把他弄成类似于我们现代的植物人。
我都不知道这些种种,到底璇玑知道不知道,就算这个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出现,一旦过蛊,法王在他身上所下的封印便会完全失效,血盟在他身上就会起效,他便不再是他自己,按他过去的话说,成为我的傀儡,那不如死了更干净。
从宫里出来,我原想先回尧居换件衣服,再去西山别邸找璇玑。没想到回到尧居,我才知道,那天璇玑从宫里出来后,直接便被王夫带来的人接回了尧居,这三天璇玑一直和王夫在一起。知道这事以后,说我不惊恐那是假的,王夫为什么要接璇玑回来,那是不问可知,肯定是为了过蛊的事情做准备。
王夫被我安排住在第二进,这时的第二进已经被清个干净,外围由王夫带来的血奴把守,尧居的奴仆均不得靠近半步。我一下轿便直入第二进,希望有些事情,我还能来得及阻止。才走到连接第二进的走廊,一名血奴已经现身,他一见到是我,马上向我行礼,只是我能入第二进,伺候我的人就一个都不进。我对这个并不坚持,留下佳尔她们,独自走进第二进。
引路的血奴把我带到第二进的偏厢,以前这里是处没人用的空厢,我推门而进,血奴隐身离去。一进屋就看见架屏风,屋里烟雾弥漫,充满了不同的药材味道,我绕过屏风,才跨进一步,马上羞得就想退出去。因为屏风后面,璇玑正闭眼泡在个大木桶里,单看他露在桶外的肩膀,我已经知道他肯定是在泡澡。我心里不禁想骂那给我引路的血奴,既然璇玑在洗澡,他就不应该直接带我过来。
吱的一声,门外又有人推门进来,我连忙转身躲回屏风后面,我这时候只想着不能让人看见自己在这里,要不是大白天的偷看个男人洗澡,我这会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自己与璇玑的关系。我才转身,抬头便对上璇玑累极的双眼。我大脑里立时一片空白,手忙脚乱的忙说:“你别误会,我……我不是来偷看你洗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