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天,柳絮飞扬。
“来者何人?”
“京城王老爷的九小姐。”立在马车前的侍卫,剑眉星目,寒气逼人。
柏末抱着药篓子,有些不耐烦道,“若是来寻我师父,他老人家——”
还未等他说完,那高檐纹金的轿子之中竟是传来不温不火的声音,“吾等不为求医而来,还求放我们进去。”
不为求医?柏末探着头朝那轿子之中看去,未想竟只见着一方紫帕,还有一双让人怎么也看不透的眼睛,“那你们作何而来?”
“你且向莫神医同传,他自会放我们进去的。”
这会柏末倒是未再追问下去,只交代着他们别乱闯后便转身一路小跑,寻师父去问个明白。
“让她们进来吧,还有……把后屋的那个屋子腾出来给那九小姐。”
“是。”柏末虽是不懂师父话中的含义,但还是一路小跑了回去,将他们众人带进了药谷。
“你家小姐是什么样子的?”柏末一边帮那几个随从收拾着被褥一边淡淡地问着。未想那几个人竟是丝毫未理会他,反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他推了出去。
看着被紧紧合住的大门,柏末一皱眉,张了张嘴却是最终把骂人的话给吞了下去。
“喂!”
循着声,柏末转过了身,只见一高挑的女子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你是……”
“我家小姐要些热水,我该去何处寻?”
原来她不是那个小姐,柏末突然感觉心中划过一阵失落,但随即便笑了起来,“热水要从后山打了山泉来烧,还要你家小姐多等一会。”
“那谢谢了。”那人只简单地丢下了四个字便转过了身,柏末看着那抹背影,牵强地扯了扯嘴唇。
这些人,还真是奇怪。
这草药啊,要乘着新鲜的时候整理烘干,柏末收拾着草药,嘴里碎碎念着师父平日里交代的事情。仰头看了看山头的太阳,柏末一摆嘴,“这天气可别把我家夫人给晒坏了。”说罢便拍了拍手,起身朝偏院走去。
“恩?”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柏末吓了一跳,甚至连讲话都磕磕巴巴起来,“你……是……你……”
“你不是要去看你家夫人么?”含音将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圈后便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着他的反应。
“那跟我来吧。”缓过了神的柏末,心里叹着这群人都神神秘秘的后便朝偏院走去。“我可跟你说,我家夫人可漂亮了。”
“恩。”
“进了院子你可小心些,别弄伤了我家夫人。”
“恩。”
入了院子,柏末自己倒是乐得边说边从角落里拿出了花铲和花洒,全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跟随而来的含音。
“这是你家夫人。”含音说的极为肯定并无半点疑问的语调。
“哦,那是我家二夫人。”柏末扫了一眼含音跟前的那株兜兰,“这才种了四个年头,我家大夫人都种了六个年头了。”
“恩。”
“这兜兰可刁钻的很,娇弱的很,不过……我觉得这兜兰倒是很想一个人。”柏末轻抚着兜兰娇嫩的花瓣,嘴角噙着笑,不期然地想起了那双眼睛,紫色纱巾颜面,字字铿锵,让人难忘。思及此,他悄然问道,“你家小姐叫什么?”
“你问这做什么?”玩着旁边的几株花草,含音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着,
“好奇。”
“你可以好奇其他人。”拍去掌心的泥土,含音不在理会柏末,兀自站了起来。
“我叫柏末,你们临走的时候,我想送一盆兜兰给你家小姐。”同时起身的柏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的大夫人么?”
“什么?”
“如果不是,便算了。”
就在柏末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含音已经走远了,虽然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但是她依旧未有停留,因为她从未为任何人停留过。
“凤音姐姐,我们何时走?”看着书架上的书,含音轻轻地敲击着桌子,听着舒缓的音调。
“春末么?如果不急,当然要让荷音适应这里以后再走。”凤音浅笑着走了过去,“你是急着想回京城么?”
想了许久,含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们走后,谁来照顾荷音?”
“那个叫柏末的小子吧。”
“他么?”想到适才只顾着自己的花全然不顾她的人,含音微微皱了皱眉,“他不合适。”
“你和他见过了?”
“恩。”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含音有些担心,“还是留下几个人来照顾荷音吧。”
虽然含音所说的亦是凤音所担心的,但有莫神医曾交代过不能有其他人再留下来,遂安慰道,“他还是很会照顾人的,昨天是他亲自煮好了热水送来的,你还担心什么?”
“呵。”淡笑着转身,“没什么。”
他到底合不合适,许是要自己说的才算吧。
“那个……柏末?”站在院子之前,含音懒懒地唤住了匆匆而过的人,“你做什么去?”
“啊?”忙着给师父送草药的柏末忽地停了下来,“什么事?”
“帮我们照顾一会荷音。”
“可是我还要去师父——”
冷眼一扫,柏末突然就忘了要说些什么了,而含音则是用平日的语调冷冷道,“莫神医那,我们会帮你解释的。”说罢,也未去理会柏末是否答应了,兀自朝前走去,而身后的凤音虽有犹豫却也跟了过去。
“音儿,这样……合适么?”朝后头看了一眼还依旧愣在原地的人,凤音有些担心。
“既然凤音姐姐说过要将荷音交与他照料的,那必然要看看他到底能做好什么吧。”含音扬起了嘴角,“还劳烦凤音姐姐在这盯着他,将他做的不好的地方记下来,等我回来过目。”
“是。”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含音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那抹背影,最终转身没入一片春日的暖阳之中。
莫神医在帮被猎人箭所伤的小鹿,含音进屋的时候,他连头都未抬一下便道,“拿来!”
“这个么?”将从柏末身边拿来的药篓子递了过去,含音似笑非笑地靠在了一旁静静地看着所有的一切。
看了含音一眼,他竟是未有一丝的惊讶,只点了点头后便专注地忙起了手下的伙计。等他忙完,俨然过去两个时辰了。
“你倒是好耐心。”莫神医擦干净了手上的污血,边说边笑,“你这模样倒是一点也不像一个孩子。”
“老爷交代的事想来您也十分清楚了。”微微颔首,看着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桌子,含音浅笑着一一摩挲过去,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无趣,“那莫神医应该知道,本小姐是不会允许荷音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伤害的。”
“那是当然的。”莫神医显然对此很不在意,“那娃都四岁了,已经该学会照顾自己了,老夫当然也会好好照顾她的。”
“那便好。”含音歪着头,浅浅地笑着,“我要八年之后才来带她回去,你可记得答应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一定一定。”宠溺地揉着她的碎发,看着明明还很稚嫩却已然要佯装出大人模样的含音,莫神医只用沙哑的声音轻轻道,“你也要学会照顾好你自己。”
那一眼,含音是不懂的,可莫神医是懂的。
其实……懂不懂,也没什么了吧。
看着眼前的花,含音未笑,只懒懒地问道,“这可是你的大夫人?”
“恩。”柏末与之前不同,言语之间竟是透出了些许羞涩,特别是在对上含音那审视的眼神之后,更是尴尬地扭过了头。
看着那住兜兰,品质是极好的,从花的形制也能看出养花人的用心,也不知为何,她就不经意地笑了起来,最后笑道,“你教我养。”
“啊?”有些难以置信的回答让柏末一下子未反应过来,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点着头说了不知多少个“是”了。
“这花是通着灵性的,所以从一开始就要用心去养。”柏末手把手地教着,那认真模样,当真是连凤音都要认输的。
“浇水也是有讲究的。”提着花洒,柏末偏头看着含音,又是傻笑了一阵。
“音儿,这都夏初了,还不走么?”练完剑的凤音,一手执剑,一手指了指京城的方向,“主子已经问起日程了。”
看着院子里繁密的夏花,含音终是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便笑了起来,“是该走了。”
“那……”
“你去与莫神医说一声便是了。”悄无声息地将桌上的兜兰搬到了窗口,含音垂眸,“辞了莫神医,我们便走。”
“是。”
说是不舍,终究是有一点的。看着窗外那片柏末专门用来种花的花圃,含音苦笑着,对花不舍,还是对人不舍呢?她当真不知道。
“柏末,我是九公主含音,若有朝一日你入了京城,可以来寻我。”一如既往的疏离的语气,她似乎是习惯了,一个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无论如何想要去改变,却终究改不了的习惯。
“恩。”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将手里那盆种了六年的兜兰递到了她的面前,然后开始喏喏出声。
“你说什么?”
“你帮我好好照顾……照顾它。”
看着明明舍不得却还是要将兜兰送给她的柏末,含音只有苦笑,“是你帮我好好照顾它,既然你将它送给了我,那么现在是你帮我好好照顾它。”
柏末还想解释,可凤音没有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因为她匆匆而至告诉了含音一个坏消息——荷音滚下了山谷,摔折了腿,还撞伤了脑袋。
问起缘由,似乎是柏末将她独自留在了山亭之中,忘了带她下山了。
此后半年,含音再未顾及过其他,只平平淡淡地照顾着荷音,直到她痊愈,已然是隆冬时节。
大雪纷飞,含音已然与众人辞行,而她站在他面前,冷眼看着被冻得满脸通红的他,“八年,八年之后你们要将荷音还给我。”
直到看见她与众人没入了那片白茫茫的山隘之中,柏末一直都觉得,所有都的一切,就好像……好像一场梦一般。
自从荷音受伤之后,她便再未与他说过话,他是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可是……
她就那样离开了。
掷起一块断木,静静地依着脑海之中她的模样雕刻着人偶,大大小小摆满了一桌,他知道,她叫含音,九公主含音。
那个冬日之后,他便换了名字,名叫——冬离。
冬离,冬离,冬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