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在寻常人家看来,紫燕廊下筑巢寓意紫气东来,是难得象征吉祥的祥瑞。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时,雀燕会回到北方故居或另觅新地,筑巢育雏,世间凡鸟不可计数,单单只雀燕一类以唾液筑巢。
燕念育恩,沫血筑巢,姨娘教哥哥不忘父亲养育之恩,将自己的贴身卫刃取名燕沫刃。
燕沫刃是哥哥的最宝贵的东西,那是一把小巧秀美的匕首。
以金丝楠木雕刻装饰剑柄,剑身弯成很好看的弧度,构造出一个完美比例,拿在手中只觉得轻盈流畅,剑鞘没有过多装饰,比不上皇族镶金嵌玉的剑鞘的华贵,但从没让人对它敬而远之。
父亲一生戎马,最不喜刀枪,家中守护门庭的全是着甲戍士,但刀入刀鞘,枪裹革囊,从来看不见什么刀光剑影。而我第一次见到燕沫刃时,竟没有感到一丝抗拒或是恐慌,它秀丽外表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件摆在深闺的赏品而不是一件会伤人的兵器。
看着它,似乎让人忘记了受伤与死亡,只记得优美与感伤。
哥哥深受皇恩,每次外出时,总会将燕沫刃交给我保管,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这是母亲留在我们身边唯一的遗物。”我永远忘不了哥哥悲伤得有些颤抖的声音。
外祖父家祖居临安。父亲驻守广陵时,姨娘在临安城病逝,广陵临安相距不足百里,父亲在姨娘生病难以痊愈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没有临床看她一眼,外祖母伤心欲绝,她固执地认定父亲对姨娘早已绝情绝义。每每我问到此事,哥哥仍会战战兢兢,在姨娘的葬礼上,外祖母怒目戟指,对父亲大声斥责,父亲守在姨娘灵前一声不吭直到姨娘下葬。
安葬姨娘后,父亲自觉理亏独自一人返回了广陵,母亲交待舅父照顾外祖母后就带着哥哥与尚不记事的我到了父亲处。
父亲一生磊落,独独对姨娘深感愧疚,也是因此,直到先帝登基称帝,他再也没有去过临安,进京述职留朝后,他也没有去进入江东一步。
后院清池是哥哥亲自宴请巧匠设计督造的,清池原本并不大,但哥哥说母亲在江南水乡喜水,于是在京中河引来活水三千,在园中蓄起清池,广植芙蕖菡萏,并临池修建长廊以观水。夏时荷开,惠风和煦,波光粼粼;冬日霜下,青光艳阳,雪映枯枝,所以才有了相府内“夏凉荷飘香,冬暖梅开堂”的盛景。
初冬的清池水,冷得厉害。
直到现在想起,我也模糊记得噬人心血般的寒冷。
“帮哥哥保管几天好吗?”
“哥哥这么大的人,自己不会保管啊?”
“哥哥要出去几天,婉婉听话。”
“那,那,哥哥记得给我带回礼物来。”
“这个当然。”
哥哥第一次外出把燕沫刃交给我时,我丝毫没有注意到哥哥凝重表情下的认真,我只看到了他一如既往嘴角的弧度。
我把燕沫刃随手放在了房间里妆台上,是清姐姐,在晚上过来嘱咐我早睡时,看到了台上的燕沫刃,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它悄悄收进匣内,什么也没对我就出去了。这一切,只是被我看在眼里。
寒蝉凄切,叶落草枯,菊败梅盛,暖退寒参。
哥哥那一次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初冬的第一场小雪,被礼物冲昏头脑的我顾自迎哥哥在门外。
当时天气真的很冷,落雪霏霏,风夹霜袭,哥哥呼着寒气,握上我手时我只觉得一阵颤栗,哥哥那时双手很凉。
我任性拨开哥哥冰冷的双手,把手伸到哥哥面前,大声嚷嚷着礼物。
哥哥并没有生气,他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满脸堆笑道,“对不起哟,哥哥忘了。”
我并不知道那是哥哥与我开的玩笑,当时年幼的我只觉得受到了哥哥的欺骗。
“哥哥骗人!”我大喊着跑向屋里,剩下屋内母亲与门外哥哥满脸的惊愕。
哥哥在后面叫着我的名字追着我,我捂着耳朵一直跑回了房内,打开了隔屉抓出了燕沫刃。
当我再次跑出房间,来到清池时,哥哥正好转过廊角看到我。
我瞥了哥哥一眼,“最讨厌哥哥了!”
“婉婉,别……”不顾哥哥阻止声的抬手将燕沫刃扔向了清池中心。
初冬已降雪,清池表面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浮冰,透过浮冰可以看到水中枯萎的荷茎。
燕沫刃没有像我想象中顺着冰面划走,它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只一下,穿透了薄薄的冰层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只剩下带着几丝裂纹的冰洞。
看到发生了意料之外事的我登时没了怒意,傻傻地竟一时不知怎么办。
初冬清池的水,冷得厉害。
就在我还在愣神的时候,哥哥在我面前闪过。
他踩上坐栏,一跃跳进了水中,水面四下延展开了裂痕,水花溅向四方。
池水没过了哥哥的头顶,哥哥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我眼前。
我突然被巨大的恐惧的包围,觉得就要失去了哥哥,大声喊着哥哥哭了起来
不知是哥哥跳进池中的巨大声响还是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引来了许多丫鬟奴仆,随后而来的母亲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当时被吓坏的我只盯着哥哥跃下水时完全听不进母亲的柔声安慰。
就在众人慌张不知所措时,哥哥扬身从水里冒出来,清池的水,一年四季也是清澈明冽。哥哥身上冒着腾腾热气,束发冠簪不知所踪,他披散着头发,浑身衣服早已湿透了。
奴仆将哥哥扶到岸上,哥哥浑身颤抖着,我清楚地看见哥哥右手紧紧握着沾染了藻淤的燕沫刃,右手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混合着池水顺着哥哥手上开裂的皮肤不住流淌。
自那之后我才知道,平静清澈的清池水下满布锋锐如刃的坚石。
哥哥木然站着任由清姐姐慌乱中为他披上氅衣。
哥哥勉强支起失去精神的眼睛看向我,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这是母亲留在我们身边唯一的遗物。”充满了难以言喻悲伤。
只说完那一句,哥哥仿佛瞬间被抽去支柱倒向了地上。
姨娘离世之后,外祖母封闭了姨娘的卧房,她甚至不让哥哥进入他母亲房间一步,燕沫刃是姨娘未出阁时的贴身自卫器械,她在刚刚开始卧床生病时,把它交给了哥哥。
对远离江东故乡的哥哥来说,燕沫刃是姨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对我来说,它算不上什么宝物,姨娘对我的疼爱,在记忆里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但对哥哥,燕沫刃已是不可或缺的追念之物。
江南四季温暖,在水乡长大的哥哥本就不习惯帝京冬日气候的干冷。当日肆意妄为的我并不知哥哥连日赶回家中,一路旅途的奔波劳累,加上突然侵体的水寒,一向健康的哥哥也支持不住发病高烧。
大夫说哥哥连日劳累,初冬入水,寒气侵入肺腑,性命无虞,但需要静养。
哥哥没有性命之虞,可卧床几日高烧昏迷。那几日母亲一直守在哥哥身边以帕拭泪,我趴在哥哥身边,握着他发烫的手惶恐不安。
父亲一度同我说哥哥无大碍,但我一直不信。在我看来,哥哥是生了很严重的病,,而且哥哥生病全是因为我!
好在哥哥确实无事,不久他就平复如故。
在那之后,我才知道,燕沫刃对哥哥是极其重要的存在,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