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
女孩一进门便一脸遗憾地对对面床上的女子说:“表姐,刚才我在电梯里遇到一个男人,一米八几的个子,长得可帅了,仔细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个瞎子,唉……”
女孩的话音刚落,他拎着保温桶走了进来。
看到他,女孩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
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母亲瞅了一夜的天花板。
几天后,母亲出院了。
一天清晨,他醒来,没听到母亲起床的声音。喊了两声娘,没人应声,他从床上爬起来,到院子里又喊了两声,仍然没人答应,他以为母亲去菜园摘菜了,也没在意。
及至肚子饿得咕咕乱响,仍然不见母亲回来,他才慌了神,用手机里存好的号码给离家最近的三姐打了电话,三姐一听不见了母亲,急急赶了过来。
推开南厢门的房,三姐一声尖叫,旋即,哭出了声。
母亲去世了,姐姐们告诉他,母亲死于心肌梗塞。
母亲走后不久,老天忽然就对他开了眼。医院为他找到了角膜的供体,手术做得非常成功。
两个月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天,母亲的周年祭,他和几个姐姐一起给母亲上了坟。
从坟地里回来,他没有回家,而是沿着母亲修砌的盲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
盲道修在乡村公路的一边,在两排杨树的中间,母亲培了土,水泥块两边还砌了砖头。
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蹲下身,抚着那些粗糙的水泥块儿,就象抚着母亲干枯的双手。
及至有人喊他,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
喊他的是个中年男人,赶着一群羊,不认识。
男人说,兄弟,你好像对这盲道挺感兴趣啊!
他苦笑了一下,算做回答。
“别看这盲道不象城里的盲道那么正规,它可是上过报纸的呢!”男人的语气明显带着骄傲。
“上过报纸?”他愣住了,姐姐们怎么从来没和自己说起过呢?!
“你不知道吧?这盲道是一个老太太给她儿子修的。”男人像是对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老太太的儿子得了病,眼瞎了,老太太住院的时候听说只要有人捐了角膜,儿子就能重见光明,于是老太太便央求医生摘了自己的角膜给儿子,医生不肯,谁料,老太太回家后竟上了吊!”
他的心一阵抽搐,脸上的肌肉一条条爆起,僵硬无比。
男人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依旧自顾说着“可怜的老太太,她以为只要自己死了,自己的角膜就能给儿子了,可是,她不知道,死人的角膜超过12小时就不能用了……”
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明晃晃的日光,像无数把尖刀,直直地刺进他的心房……
娃不痛,娘才不痛
孙君飞
在人类的进化史上,情感的种类越来越缠杂,但永远也无法被割裂、被舍弃的,从来只有一种——母爱。
在人类的进化史上,情感的种类越来越缠杂,但永远也无法被割裂、被舍弃的,从来只有一种——母爱。
她个子高挑,年轻时很漂亮,喜欢唱豫剧,唱到“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时,眉毛一抖,目光一聚,手中“长枪”一挥,在英姿飒爽中点出朵朵妩媚。
许多人喜欢她,她最后嫁给一个个子矮矮的人。他是司机,她梦想着风尘仆仆的大卡车载着他们奔赴千山万水。但结婚后,他没有,他总是太忙,将她和六个孩子久久地搁在乡下,直到他去世也没有载过她跑出县界。
六个孩子中,她最爱小儿子敏。那种爱,砸断骨头连着筋,仍然不放弃、不抛弃。
敏在上小学五年级时,不幸患重病,乡下的赤脚医生误诊为重感冒,失去了最佳治疗机会。医生告诉她,他们无力回天,这个孩子患的是最严重的脑膜炎,又耽搁了治疗,日后只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吃喝、不会走路、不会劳动的“寄生虫”。晴天霹雳,她刹那间失去知觉。
敏出院后,医生的预言成真,她还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眼看着曾经的灵气一点点从敏的眼睛里消散,她一声又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已经不能答应;她泪流满面,捧着敏的脸亲他,问他,他还是一言不发。
她把敏的书包、玩具统统拿来,希望刺激他的记忆。她给他讲村里的事情、学校的事情,说等你考上大学,娘就跟着你走,你娶了媳妇,还要给娘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娘教他唱《花木兰》。他只会一个劲儿傻笑,嘴里的口水擦不及,流到衣服的前襟,她一边擦边流泪,最后竟哽咽着去唱《花木兰》:“我的娘疼女儿,她苦苦阻拦,说木兰我发了疯啊言语癫狂……”
那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他曾经那么聪明、活泼,她不甘心,她希望敏出现奇迹。
她在扫盲班里仅仅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敏患病后,她缠着村庄里的一个老先生教她认字。白天忙于农活,就在夜里用功,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写背默。终于她能够顺顺当当地去读敏的课本了,只要有空,便念给他昕,觉得他听明白了,就亲亲热热地摸摸他的头;他皱了一下眉头,她就赶紧给他重复,给他讲解。旁边的孩子听到了,笑她讲错了、讲错了,她慌忙把书本伸过去,让他们给弟弟讲讲,他们哄笑着跑开了。她接着讲,也不管对和错,至少不会让敏觉得太孤独寂寞。
天气好的时候,她背着敏出来晒太阳,将他尿湿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拿到阳光最好的地方晒。她笑他越长越小了,就像他小时候总是尿床,拿出来晒的尿布最多,不过晒后的东西很好闻,她总是凑到鼻子尖上闻,闻不够。现在她不想闻了,闻的时候常常想哭,泪水打湿后不是还要晒?
丈夫一年回家的次数能够数过来。他开着解放牌汽车,周围几个村子只有他一个司机,他很神气。一回到家,他便被人请去喝酒。然后醉醺醺地回来。看见敏,他张口便骂,骂他毁了这个家,他自喝了那么多药汤,白花了老子的血汗钱,老子一辈子的好日子都被你这个“寄生虫”给毁了。你怎么不死啊?你死了也是你的福气!
她心里的冰哗啦啦全碎了,跌得很重,刺耳的响;心里有火在烧,眼眶里的泪水也是滚烫的,胸口一起一伏,仿佛藏着飓风。她随手抽出一根木棒,高举到头顶,跨着大步追打丈夫,骂他没良心,这样跟儿子说话,不怕一个霹雷把你打死!你要是不要这个孩子,你就滚,滚得远远的。你才挣了几个臭钱,就觉得了不起了,对我们娘俩呼来喝去了!你好好想想,当初你是怎样求我的,我嫁给你,你就不顾这个家了,你还不如这个病孩子,我喂他吃喝,他还知道朝我傻笑两下……
丈夫理亏了,任凭她打闹、痛哭流涕。第二天,他就又匆匆忙忙地开着车远离家门,更长时间不回来。
她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大的孩子成家的成家,工作的工作,已经不用她再操心,只剩下一个孩子要她照顾,用一生的时间去照顾。
左邻右舍早已经不再提及她的小儿子,到她家串门子、说闲话,连看敏一眼都不看,偶尔说两句话提到敏,也是抱怨他身上怎么这么难闻啊。她还爱看敏,只是看得没有以前勤了。她越来越不敢看他,他长出了胡子,那么粗硬,乡下的父亲都有那种胡子。他认不出她,看见她好像看见陌生人,母亲的样子在他心里没有一点记忆了:喂他吃喝越来越艰难,而她的手也习惯抖动起来,捏不稳一个饺子、丸子和红枣;她的双手也没有以前那么有力气,洗衣服的任务变得越来越重,身边没有一个人帮她,连太阳也没有以前那么火辣了,很难晒干被敏尿湿弄脏的衣服和被褥。
敏的哥哥姐姐们也很少提起他,他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有人劝她,该歇歇了,让两个儿子,一人一个月轮流去照看他。她说不,敏是她生的。她要养他一辈子,其它两个儿子负担那么重,她不忍心当甩手掌柜;老头子以前挣钱,她没花几个,现在他退休了,工资不花白不花,这些钱专心养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敏生病后,身体好得出奇,从来没有生过其它病,而且个子长得高高大大,很像她。她再也背不动他,只好吃力地搀扶他到外边晒太阳。老头子对敏的态度依然恶劣,还是从来不上前帮她一把,只会说丧气的话、咬牙切齿的话。她听了心里仍然生气,却不想再追打他,他们都渐渐老了,何必为一句狠话较真儿呢?
她已经无喜无忧了,岁月抹平了她所有的梦想和渴望,她似乎只愿意安安静静地带着敏过完小小的后半生。她不会难为上帝,有一个孩子在身边,不管他是不是能开口说话、迈腿走路、自食其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活着便是她活下去的全部理由,或者彼此依靠,时远时近地需要着,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不过有些东西,她还是不能接受,万万不能接受。
一个最好的老姐姐来看她,见她跟敏相依为命的辛苦样子,禁不住黯然泪下。老姐姐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对她说,要她不要照顾得那样辛苦了。该放手就放手,让自己好好享受一下清福。这等于说,让敏自生自灭。她什么也没有说,让老姐姐看看敏的皮肤。敏的皮肤白皙得出乎老姐姐的意料,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多年卧病在床。他竟没有生褥疮。
“娃舒服,娘才舒服。娃不痛,娘才不痛。要是没有娃,我还能是娘吗?”她最后对老姐姐说,“那么多年,我们娘俩都挺过来了,我还在乎自己再苦几年吗?眼下日子好过多了,他不就是要娘喂、要娘搀、要娘哄、要娘盖盖被子吗?我伺候得了。”老姐姐不言语了,她早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过,居然曾经有人建议她买包老鼠药,让敏吃了算了。那人说过这话,她噎得不能呼吸,浑身的肌肉没有一处不僵硬,全身的关节没有一处不疼痛。她挣扎着指着院门,让这个人快点走:这人走后,她跑到敏的屋子,紧紧地抱着可怜的孩子。亲他的额头和头发,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却听不到她一句哭声。
不想哭了,她走出来。晾晒敏的衣服。她像年轻时那样抖一下眉毛,目光炯炯有神,高扬着紧握“长枪”的手,洪洪亮亮地唱道:“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唉咳唉咳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