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向熊师傅解释,她一直瞒着乡亲,更怕儿子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每天天蒙蒙亮,她就揣着空米袋,拄着棍子悄悄到十多里外的村子去讨饭,然后挨到天黑掌灯后才偷偷摸进村。她将讨来的米聚在一起,月初送到学校……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熊师傅早已潸然泪下。他扶起母亲,说:“好妈妈啊,我马上去告诉校长,要学校给你家捐款。”母亲慌不迭地摇着手,说:“别、别,如果儿子知道娘讨饭供他上学,就毁了他的自尊心。影响他读书可不好。大师傅的好意我领了,求你为我保密,切记切记!”
母亲走了,一瘸一拐。
校长最终知道了这件事,不动声色,以特困生的名义减免了儿子三年的学费与生活费。三年后,儿子以627分的成绩考进了清华大学。欢送毕业生那天,县一中锣鼓喧天,校长特意将母亲的儿子请上主席台,此生纳闷儿:考了高分的同学有好几个,为什么单单请我上台呢?更令人奇怪的是,台上还堆着三只鼓囊囊的蛇皮袋。此时,熊师傅上台讲了母亲讨米供儿上学的故事,台下鸦雀无声。校长指着三只蛇皮袋,情绪激昂地说:“这就是故事中的母亲讨得的三袋米,这是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粮食。下面有请这位伟大的母亲上台。”
儿子疑惑地往后看,只见熊师傅扶着母亲正一步一步往台上挪。我们不知儿子那一刻在想什么,相信给他的那份震动绝不亚于惊涛骇浪。于是,人间最温暖的一幕亲情上演了,母子俩对视着,母亲的目光暖暖的、柔柔的,一绺儿有些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搭在额前,儿子猛扑上前,搂住她,号啕大哭:“娘啊,我的娘啊……”
多年过去了,母亲的故事还在传说。
母亲,让我陪你慢慢变老
卫宣利
这些年,为了给你一份完整的爱,她甚至没有要自己的孩子……她人是粗糙笨拙了些,可她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哪……
从小,她对母亲就是有距离的。母亲不漂亮不温柔,嗓门粗大,身材肥胖。而她,偏偏遗传了母亲的这些缺点。从小学一年级起,她便是班上最胖的女生。母亲又懒得给她扎小辫,硬是把她一头乌黑的发剪成了短短的娃娃头。有一次上完体育课,她满头大汗跑去上厕所,结果把厕所里的女生吓得集体尖叫——她们把她当成了男生。
这样屈辱的记忆,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害怕学校的体检,因为每次一踩上体重秤,旁边的同学便一惊一乍地惊呼:呀,65公斤!她也害怕体育课,跑步她总是最后一名,仰卧起坐,别人一分钟50个,她躺在床垫上,咬紧牙关,憋得满脸通红,仍然坐不起来。
这样的事情经过一次,她对母亲的怨恨就加深一层。如果母亲漂亮一些,自己也不会这么丑吧?如果母亲细致讲究一些,自己也不会如此粗糙笨拙惹人耻笑吧!
她从来不肯和母亲一起上街。一个胖妇人,后面跟着一个胖女孩儿,企鹅一样一摇一摆地从街上走过,这样的场景,想想都让她心里憋得慌。可是那一天,母亲非要拉她上街,她死抠着门缝不肯挪步,逼急了,大叫一声:“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你这么难看,我怎么会是你的女儿!”
母亲呆了半晌。然后,那肥胖的穿著廉价印花汗衫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嘴角颤了几颤,巴掌高高地扬了起来,终于又缓缓放下。母亲没有像平时泼妇一样地把她的祖宗三代统统扯出来骂一遍,她晃着肥胖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去,背影有些悲怆。
后来,父亲告诉她,其实那天,母亲是想给她做裙子的。那件缀着百合花的棉布长裙,班上的晨晨也有一条,她羡慕的目光逃不过母亲的眼睛。母亲买了同样的布,又找了街上最巧的裁缝,只是想让她跟着去量一下尺寸。
她并无半点感激,愈发在心里愤恨:如果不是长得和你一样胖,何苦费这么大的周折!她没见过那样笨拙的女人,切菜会切破手指,毛衣织了拆拆了织,从没见她织成过一件成品。到菜市场买肉,也要父亲跟着才能买,因为她辨不出什么样的肉是新鲜的。怕麻烦,做菜总是老三样,让人吃得腻味。她很奇怪,俊朗潇洒气度不凡的父亲,何以选了粗糙邋遢的母亲做妻?而且,对母亲的那些缺点,父亲总是视而不见,包括她的坏脾气,她的任性,父亲也总是笑着,全盘接受。
父亲对母亲的宽容和宠爱,常常让她觉得嫉妒。她觉得那份原本属于她的宠爱和心疼,都被母亲抢了去。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15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叛逆期的她,开始明里暗里和母亲作对。书包里总有男生偷偷放进去的纸条,放了学她不回家,待母亲辗转找到她时,她正和一帮男生在乌烟瘴气的游戏厅玩得天昏地暗。看到她胖胖的身影进来,她故意从一个男生的嘴里夺过一支烟,吸了起来。
母亲劈手夺过她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一拧。骂一声:不成器的东西!一个嘴巴抽过去,结结实实地落在她粉嫩的脸上。旁边的男生“哗”地一下全散了,她只觉得一张脸火烧火燎的疼,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她捂着脸,歇斯底里地喊:“你究竟是不是我亲妈?”
母亲明显地怔了一下,却不由分说,强行将她带回家。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她不断地挣扎,想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母亲的手像一把钳子,牢牢地拽着她,终究挣脱不得。她忽然觉得十分悲哀,心想落在这个女人的手里,她这辈子算是完了。
那以后,学校里的男生再也不敢打她的主意。她也终于安下心来,一鼓作气,考到了千里之外的外地读大学。
她只想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独自在那个繁华的都市,不是不想家。乡愁泛起时,她脑海中回忆最多的,竟然是母亲肥胖的身体,是母亲为她织的蹩脚的毛衣,是那些重复的并不可口的饭菜,以及母亲对她粗声恶气的怒吼。她想,当有一天她也要做母亲的时候,她一定要做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决不会像她那样粗俗。
整个大学期间,她没回过一次家。只是,隔三岔五的,总能收到父亲寄来的包裹。有时候是一双线拖鞋,有时候是一包炒得焦黑的瓜子,也有时候,是几根香腻的熏肠。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出自笨拙的母亲之手,也只有她,才有本事把好好的东西糟蹋得面目全非。
可是为什么,每次拿到那些东西的时候,她的心会特别地安静和踏实!
大学毕业那年,就业形势非常严峻,她的专业又是冷门,工作很不好找。她不愿意回家,便开始四处飘,有时候在北京,有时候在深圳。偶尔打电话回去,父亲说,如果过得不好,就回来吧。她听得到电话那端有母亲的声音:“女孩子踏踏实实找份工作做着多好,总是这么不听话,真是白养了她……”
她的倔劲儿便上来了。不混出个模样,她断然是不肯回去的,她怎么能在母亲面前认输!但她最终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不久后她便恋爱了,对方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他的每一个字都让她痴迷沉醉。她迅速地结了婚,跟着他,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全职主妇。在他疯狂写作的时候,为他洗衣做饭,细致体贴地照顾他的生活。
她自觉比母亲聪慧精致,把一个家打理得温馨浪漫。她还能做很多花样翻新的菜,把作家侍候得神仙一样。她想,这样才叫真正的女人呢。
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两年,在她为作家打了3次胎之后,作家终于厌倦了,要去寻找新的激情和方向。她就像一块用旧的抹布,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在一旁。母亲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辗转找到她时,她正病着,发高烧,不停地说胡话,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母亲看着她憔悴的面容落下泪来:“傻孩子,这么不爱惜自己,不知道爹妈多心疼……”母亲的手轻轻抚在她的额头,温热亲切的气息一下子袭上来。她转过头,把脸埋在被子里,轻轻地闭上眼睛,泪水汹涌地淹没了一颗倔强的心。
她整整在床上躺了10天,她不知道年迈的母亲,怎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迅速地熟悉一切。每天母亲出去的时候,她便闭着眼睛,想象着母亲胖胖的身影,在如水的车流间笨拙迟疑地穿越马路,用人家听不懂的方言,一遍遍地解释要女儿喜欢吃的菜。然后,再提着买来的东西,一步步走向女儿床头。
母亲做菜的水平并没有见长。红烧排骨做出来是黑色的,鲫鱼豆腐汤炖出来淡得无味。可是她第一次觉得,母亲做的菜是这样绵长鲜香、回味无穷。
母亲说,还是回去吧,在家里也好照顾你。是那么熟悉的语气,一如她小时候赌气离家出走,最后被母亲从村头的柳树后找出来,用她温暖的手,牵着她的小手,往家走。
她搬回来和父母一起生活。新工作是给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每天晚上都要熬到很晚。母亲和她睡在一间房里,有一天深夜她正工作,突然听到母亲在哭:“小研,小研……”她走到母亲的床前,看见母亲闭着眼睛,泪水一股股从眼角淌出来,怎么都擦不尽。
有人给她介绍新的男朋友,是个医生,有短暂婚龄。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和人说话:“小研经历太多情感的波折坎坷,她结婚又离婚,这些年没有过过顺心如意的日子。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她在门外站着,成串的泪水往下淌。父亲去世的时候把母亲的手放在她的手里。父亲声音颤抖着说,你一直问我她究竟是不是你亲妈,现在我告诉你:她的确不是你亲妈。你妈出车祸死的时候你还不足一岁,她为了照顾你才来的。这些年,为了给你一份完整的爱,她甚至没有要自己的孩子……她人是粗糙笨拙了些,可她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哪……
她雕塑一般呆住了,不,不是这样的。这些年来,她所给予她的,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疼爱与呵护,她早已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世。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粗糙,她的笨拙,她的坏脾气,都被浓厚的爱冲散了。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深深疼爱着她的母亲。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脸,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了。只是慢慢上前,抱住这个又老又胖的女人,把头伏在她的肩上。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们第一次亲密接触,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能听得见彼此温暖的心跳。
她用一个拥抱向父亲承诺,她会爱她的母亲,会陪着她一起,慢慢变老。
母亲的味道
燕利
她闻到的,是芬芳的香味,那种淡而舒缓的芳香,才是母亲真正的味道。
母亲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家到底在哪里,只是从她浓重的口音里,可以确定她是陕西人。29年前的冬天,父亲去买过冬的白菜,回来时在路边的小饭店里要了一碗牛肉汤泡馍。父亲刚拿起筷子,忽然听到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是很浓的外地口音,父亲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女人,头发零乱面色青白,手中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又黑又瘦,一双眼睛紧盯着父亲那碗冒着热气的牛肉汤。女人怯怯地低着头,没有说话,泪已盈盈欲滴。父亲也没说话,起身把男孩抱到椅子上,把那碗香气四溢的牛肉汤推到男孩的面前,转回头,又跟店主要了两碗。
两碗牛肉汤,让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变成了父亲的妻子。那时父亲已丧妻三年,因为女儿还小,一直没有再娶。四口人,一个家,贫穷而温暖的日子就那样开始延续。
母亲来的第二年冬天,生下了她。她从不和母亲一起上街,她听不惯母亲浓重的外地口音,怕听到别人说母亲是“外地人”。母亲的习惯做派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像男人一样抽烟,喜欢盘腿坐在床上,嗓门粗大,说话的语气总像跟人吵架。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母亲身上的味道,又酸又臭,稍微靠近一些,便熏得她头晕恶心。
后来她知道,原来母亲有狐臭。这使她在懂事之后,便开始远远地避开母亲。没有在母亲的怀里撒过娇,没有让母亲帮她洗过澡,一张桌子吃饭,她是离母亲最远的一个。
她10岁那年,父亲在为人盖房时从二楼摔下来,伤了腰椎,瘫痪在床再不能起来。父亲一倒,家便塌了。母亲变得急躁,烟抽得越来越厉害,脾气也越来越坏。那次,她切菜时不小心切破了手指,母亲不仅不帮她包扎伤口,反而对她破口大骂,你那手指头当脚趾使呢?怎么会笨成这样?她甚至不怕担上后母的恶名,姐姐但凡有一样事情做得不好,同样招来母亲的恶言恶语。只是对父亲,母亲完全判若两人。哪怕父亲对她大发雷霆,她也永远是温柔体贴小心翼翼,端茶送水,洗澡按摩,把父亲伺候得细致妥帖。
后来,母亲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鱼,一年四季穿着高筒胶鞋在水渍里膛来膛去。本来他们兄妹三个中,应该留一个在家照顾父亲的,母亲却不准。每天早上,她把父亲抱到三轮车上,带着他一起去卖鱼。常来买菜的人都知道,这个带着男人卖鱼的外地女人,手脚利落,性格泼辣,鱼新鲜,从不缺斤短两。所以,母亲的生意一直还不错。
每天晚上,母亲收摊回来,安置好父亲,人早已累成一摊泥。她给母亲温一盆洗澡水,洗好碗后便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可是最终还是被母亲喊出来,死丫头,来给我搓背。她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出来,母亲的身上又添了浓烈的鱼腥味,和着难闻的狐臭味,她几乎无法呼吸,一阵一阵地反胃,胡乱搓几把,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同桌的女生和她吵架,吵完后女生跑到老师那里,强烈要求给她调位置。女生在全班同学面前指着她鄙夷地说:她身上有那么臭的咸鱼味,我不想和她坐一起。她的脸刷地白了,羞惭的泪水流了一脸。
她读高三那年,哥哥姐姐已经相继考到外地读大学,家里只剩下父母和她。五十多岁的母亲,已经像个老太太,尘满面,鬓如霜。母亲变得温和了很多,有时候吃完饭,她给父亲按摩,父亲会和她讲他和母亲当初怎样相遇,你哥哥喝牛肉汤时的那个馋哟,父亲叹息着。父亲说,真真,你高考时不要报外地的大学了,你妈一天天老了,我们都需要人照顾,你就留在我们身边吧。母亲在旁边抽着烟,眯着眼睛望着父亲笑,我照顾你还不放心啊?我巴不得他们一个个都走得远远的,省得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招人烦。
母亲身上的味道淡淡地飘过来,她想,不用你逼我,我也不会留在家里的。自己成绩这样优秀,当然要读北京的名牌大学。最关键的是,她要远远地避开母亲的味道。这么多年她唯一的梦想就是离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