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的到来完全是意外的惊喜。婚后我一直没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反正我不能生育了。没想到你十二岁那年,我意外怀孕了。每个人都为我高兴,连你的外婆都送来补品,衷心祝福我。
那时还可以做B超,知道是个女儿。你爸高兴得像年轻了十岁。我们一遍遍逛商店,买回各式各样的婴儿用品。周末,你爸去接你回来,我在家里准备晚餐,想象着你知道自己要有个小妹妹时的惊喜表情,我快活地笑了。
吃饭时你抱怨:妈妈一点也不注意形象,白天也穿睡衣。你爸笑了:你妈穿的是孕妇裙,你要有个小妹妹了!短时间的迷惑后,你的脸色沉下来,冷冷望向我:是真的吗?忽然记起有个晚上你也跟我确认过一件事,也是问——是真的吗?
骗子,你说。眼睛直直盯着我,里面的寒意哪像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能有的。我目光瑟缩,你反而笑了。难怪你们要把我送到寄宿学校,说什么教学质量好,原来是这样。没等我解释,你摔下筷子回了房间。
那天怎么敲门你都不开。怎么解释是意外,你都不信。
你爸很生气,让我别管你。说是等孩子出生了,你看到妹妹就好了。我还是担心,第二天买菜回来,父子两个正在打架,你哪是爸爸的对手,我忙去拉开。
婴儿房一片狼藉,能砸的都砸了,小枕头小被子丢了满地。不用说都是你干的,我终于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了,如果我要女儿,那么将失去儿子。
我决定放弃女儿。瞒着你爸独自去了医院。没想到体检后,医生说我的体质不适宜做人流手术,回家后我哭了又哭,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伤心。晚上,你爸知道了,抱着我,从不轻弹的男儿泪落了我一脸,他说太委屈我了。
我不怕委屈,只是妹妹还在,我怕你终不能释怀,我怕真的失去你。
然而还是失去了你。
那天以后,你再没有叫过我一声“妈妈”。你哪里知道,之所以让你去寄宿学校,是因为你从小孤僻,我们怕你长大不合群,不能融入社会。你去学校的第一个星期,每个晚上我都要去你学校,在远处看着,直到你们寝室熄了灯才肯回家。
我放在书桌上的零用钱,你从来不动。我给你买的衣服,你看也不看。我跟你讲话,你总是把头扭到一边。无奈,我只好把钱交给你外婆,让她给你零花钱,给你买衣服,请她多关心你。
妹妹出生时,我既心酸又骄傲。孩子,你哪里懂得一个做母亲的心啊!
妹妹很可爱,白白胖胖,逗人喜欢。感谢你的外婆来帮我,她把妹妹抱给你看,要你抱抱,你既不看也不抱。
我知道你是爱妹妹的,那些不理不睬都是装出来的。妹妹半岁时,有一天我在客厅听电话时,妹妹醒了大声地哭,我知道你在家,故意跟朋友聊个没完。妹妹哭了十来分钟,我忍了又忍不去看。终于,她的哭声停止了。孩子,你知道吗?我在门外看见你抱着妹妹做鬼脸时,有多么欣慰。
高中毕业,你闹着要去南方打工,说是不考大学了,要自立。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狠狠打了你一巴掌。你质问:你凭什么打我?我说:就凭你以前说过我像你妈。
这一巴掌把你打进了大学。可是,大学四年,你再也没回过家。听着女儿跟你通过电话跟你见过面后说哥哥这样哥哥那样时,我总是握紧了右手—那是当年打过你的手。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你带着女朋友回家了。你的眼光不错,选了个好媳妇。那天在厨房帮我做菜时,她说:谢谢你,妈妈。
一定是窗外的阳光晃眼,我眯了眼睛,眼泪流下来。
后来你们在外地结婚成家,一年后有了女儿。我带你妹妹去贺喜,你抱着女儿,大概是想交到我手上,想了想,还是交给了你妹妹。妹妹说孩子的眉毛眼睛跟你一模一样,我讨好地说女儿像爸爸好,有福气。你望望我,想说什么,终归没说。
后来,你把女儿交给我带,直到满两岁你接她回去上幼儿园。你随孩子叫奶奶,不叫妈。
昨天是你妹妹的婚礼,家里贴满喜字,装饰一新。你们也回来了,你媳妇帮我忙里忙外,孙女追着小姑进进出出,亲友们都来道贺,你爸高兴得合不拢嘴。
早晨喜车接走你妹妹,吃过午饭,亲友们都散了。想着昨天的欢喜,今天的凄清,我很伤感。你也要走,我知道小孙女要上学,你们要工作,都耽误不得。可我多么希望你们能留下来,哪怕只多留一天。
我擦地板,收拾屋子,想着小鸟一样远走高飞的儿女,想着你们都幸福,很想能笑一笑。
有人敲门,没想到是你站在门外。原来,你们在机场候机时,媳妇说起她的妹妹出嫁后,母亲哭了一整天。你若有所悟,把她们送上飞机,你却没走。
那天晚上,你说打电话跟妹妹商量过了,让她度完蜜月就搬回家住。你说,这样妹妹不用花钱租房子,你们也有人做伴。你还说,妈妈,养儿方知父母恩。
宝贝,你终于长大了。
母亲和那口老掉的井
谢云
就像那口沉默在屋后的井。那井水,一直那么清澈,纯净,一直那么源源不断,让我们从没想到,它也会有枯衰的一天,也会有再不能让我们汲饮的一天。
入夏后,一个多月时间,持续艳阳,持续高温,滴雨未落。母亲从老家来信,说“天干得很”,苞谷蔫了,树叶萎了,村前那条河,断流了,连屋后那口井,也快没水了。
那井,就在我家屋后,这些年来,一直被我深情眷念着,清澈、甘洌、幽深,仿佛将永远长流。我渐渐觉察,自己的许多作为,似乎都与那井有关。而现在,它居然就这样老了。
那一天,接到母亲来信的那一天,得知那口井老了的那一天,它的形容、情调、场景,竟又一次在记忆里清晰。那清冽的水,素色的青石板,紧挨着的穷人的家,屋顶上袅袅升起的一柱柱炊烟……我跟着那气息走了回去。在薄暮中,在柴烟弥漫的一天结束时。
井水没了,那口老井,或许真是老了。就像一丝涓细的泉流被堵塞,被淤埋,我忽然想不起下面该有什么内容。我只是莫名地想到母亲,在乡下奔波操劳的母亲。然而,父亲上次来我这里时说过:“你母亲这两年,又老了一大截,头发也白了许多。”
记忆中,母亲是有过一头茂盛的长发的。乌黑,柔软,油亮,光洁。那是她的骄傲,是她在乡村里的旗帜。母亲喜欢它们,疼惜它们。即使最困难的年头,她也把它们梳洗得一丝不苟,呵护得无微不至。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再忙的时节,从田地里,或山坡上归来,洗脸或洗手后,母亲总要抚点水在头上,然后认真梳理,到一丝不乱了,再将它们精心编成两条粗大的辫子。
劳作或奔走,它们就在母亲肩上,在田边或地埂,在蜿蜒的村道上,一晃一晃地荡着秋千,像极了母亲当年的身影:活泼,轻盈,欢跳。
后来,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我们说,你母亲每次洗头,都是蹲在井边,用一大盆水,将头发漂着,用皂角荚浸润。这让我总禁不住想象,在那些岁月里,这该是怎样一种风景:黑发披垂下来,该是多么闪亮的瀑布,而当它们飘扬,也该是微风柔柔拂过湖面的感觉吧。苦难的岁月,艰辛的生活,把母亲磨砺得那么粗糙,泼辣,强悍,唯有那一头黑黑的秀发,似乎远离了生活的困厄和挫顿,一如既往地,在乡村里柔顺着、飘拂着。
然而,自几个妹妹依次出世后,母亲就不再蓄发了。她剪了便于梳洗的短发。早晨起来,只需用手蘸水,略微抿抿,再蓬松零乱,也变得顺溜了。贫困,劳累,鸡鸭猪狗的忙乱,养儿育女的烦杂,使她早早告别了年轻和爱美的心境。像她的头发一样,母亲提前进入了枯涩的中年——而那时,母亲还不到30岁。
现在想来,母亲那时实在太操劳了。从我知事起,家里家外,大烦小事,都得靠她奔波,操持。父亲一直体弱多病,几乎是母亲一个人,撑持着我们的家,撑持着那方遮风避雨的天空。她的一生,始终在为我们操劳、操心。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她像母鸡一样,护卫着她的鸡崽。孩子长大后,却鸟儿一样飞走了,只有节假日才能回家看看。而母亲,仍像一只窝旁守候的老鸟。她牵挂的心,始终那样悬着,被我们牵扯着,放不下来。
儿子出世后,我常常在想,母亲究竟是什么?
想不出明确的答案。我只知道,那个在下雨的黄昏,在路的尽头,满眼焦灼,静等迟归孩子的人,是母亲;那个把叮咛缝进鞋垫,把牵挂装进行囊,把所有慈爱写在心底的人,是母亲;那个在孩子面前不流泪,在困难面前不低头,为孩子辛苦奔忙,毫无怨言的人,就是母亲—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最伟大而最平凡的女人,那就是母亲。而在我懂得爱人的时候,我最爱的人,便是母亲。在我仅有的文字里,写得最多,最富感情的,也便是母亲。我在远离她的地方,通过文字诉说,感叹,但母亲只是默默奔忙,像深井一样沉默。
自读大学后,我在家里待的时间,就一年比一年少,离家时,走得也一年比一年仓促。偶尔回家,母亲总是格外高兴,不知疲倦地在菜园、井边和灶台上忙活,为我们做饭,给我们炒菜。在母亲,或许这就是最快乐、幸福的事。记得前年春节,早早写信回家,告诉了母亲行期,却没料到,接连不断线的事情跟在脚边,弄得我一时半时动不了身。待好不容易做完事,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预约时间一周以后。刚进村口,就有乡邻告诉我,你妈天天到街上等你们,把垭口都望矮了。未能如期而归,母亲该是如何着急,这我能够想象。但当我带着风尘和一脸歉意,出现在母亲面前,她却只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我所有的歉意,凝为泪滴落下来。
也就是那时,猛然看见母亲头发中间,凛然生出一撮撮白发,像春天黛青的远山阴影里的一抹抹残雪。这不经意的发现,在我心里,不啻一次剧烈的山崩或海啸。
近年来,母亲常说,她眼涩了,手钝了,缝东西时,穿针都很困难了。而我记得,母亲的手脚,曾是全村里最快的,母亲的针线活,是全村最出色的。无论她缝制的衣服,还是衣服上打的补丁,都会惹得别人夸赞。小时候,每年春节前,母亲都要给我们几姊妹做鞋。那时,她的眼睛明亮如镜,她纳的鞋底,针脚又细又密,鞋帮和鞋底,都有好看的花纹。可是现在,她却连穿针引线,都感到困难了。
“本来想给孙娃做两双鞋的,眼睛看不清了。”母亲声音里,有些无奈和惶恐。
我听了,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直想哭。为母亲的苍老,也为自己的粗心。虽然我早知道,南来北往人自老,白发取代青丝,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但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忽略了母亲的变化。每次想到她,浮现眼前的,总是年少时看到她的样子:精神,精明,能干。数十年如一日,母亲一直辛苦奔波,承忍,一直为我们提供着温暖和关爱。那样的自然而然,让我们以为,她会一直如此。让我们一点儿也没觉察到,她会一年比一年老;她的皱纹,会一年比一年密;她的头发,会一年比一年白。也许,我是真的太大意了。连七岁的儿子都知道,世界上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是时间,我怎么就没在意呢?
就像那口沉默在屋后的井。那井水,一直那么清澈,纯净,一直那么源源不断,让我们从没想到,它也会有枯衰的一天,也会有再不能让我们汲饮的一天。
记得,读过台湾诗人琼虹的一首诗,叫《妈妈》:“当我认识你,我十岁/你三十五。你是团团脸的妈妈/你的爱是满满的一盆洗澡水/暖暖的,几乎把我漂起来……等我把病治好/我三十五/你刚好六十/又看到你,团团脸的妈妈/好像一世,只是两照面/你在一端给/我在一端取/这回你是泉流,我是池塘/你是落泪的泉流/我是幽静的池塘。”
或者,对我们而言,母亲就是那不停地供我们汲饮、滋润着我们心田的一眼井。
三袋米
王恒绩
“大师傅,我跟您实说了吧,这米是我讨……讨饭得来的啊!”熊师傅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半晌说不出话。
儿子刚上小学时,父亲去世了。娘儿俩相互搀扶着,用一抷黄土轻轻送走了父亲。
母亲没改嫁,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儿子。那时村里没通电,儿子每晚在油灯下书声朗朗、写写画画,母亲拿着针线,轻轻、细细地将母爱密密缝进儿子的衣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一张张奖状覆盖了两面斑驳陆离的土墙时,儿子也像春天的翠竹,噌噌地往上长。望着已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儿子,母亲眼角的皱纹充满了笑意。
当满山的树木泛出秋意时,儿子考上了县重点一中。母亲却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干不了农活儿,有时连饭都吃不饱。那时的一中,学生每月都得带30斤米交给食堂。儿子知道母亲拿不出,便说:“娘,我要退学,帮你干农活。”母亲摸着儿子的头,疼爱地说:“你有这份心,娘打心眼儿里高兴,但书是非读不可。放心,娘生你,就有法子养你。你先到学校报名,我随后就送米去。”儿子固执地说不,母亲说快去,儿子还是说不,母亲挥起粗糙的巴掌,结实地甩在儿子脸上,这是16岁的儿子第一次挨打……
儿子终于上学去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母亲在默默沉思。
没多久,县一中的大食堂迎来了姗姗来迟的母亲,她一瘸一拐地挪进门,气喘吁吁地从肩上卸下一袋米。负责掌秤登记的熊师傅打开袋口,抓起一把米看了看,眉头就锁紧了,说,“你们这些做家长的,总喜欢占点小便宜。你看看,这里有早稻、中稻、晚稻,还有细米,简直把我们食堂当杂米桶了。”这位母亲臊红了脸,连说对不起。熊师傅见状,没再说什么,收了。母亲又掏出一个小布包,说:“大师傅,这是5元钱,我儿子这个月的生活费,麻烦您转交给他。”熊师傅接过去,摇了摇,里面的硬币丁丁当当。他开玩笑说:“怎么,你在街上卖茶叶蛋?”母亲的脸又红了,支吾着道个谢,一瘸一拐地走了。
又一个月初,这位母亲背着一袋米走进食堂。熊师傅照例开袋看米,眉头又锁紧,还是杂色米。他想,是不是上次没给这位母亲交待清楚,便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不管什么米,我们都收。但品种要分开,千万不能混在一起,否则没法煮,煮出的饭也是夹生的。下次还这样,我就不收了。”母亲有些惶恐地请求道:“大师傅,我家的米都是这样的,怎么办?”熊师傅哭笑不得,反问道:“你家一亩田能种出百样米?真好笑。”遭此抢白,母亲不敢吱声,熊师傅也不再理她。
第三个月初,母亲又来了,肩上驮着一袋米,她望着熊师傅,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熊师傅一看米,勃然大怒,用几乎失去理智的语气,对着她呵斥:“哎,我说你这个做妈的,怎么这么顽固不化呀?咋还是杂色米呢?你呀,今天是怎么背来的,还是怎么背回去!”
母亲似乎早有预料,双膝一弯,跪在熊师傅面前,两行热泪顺着凹陷无神的眼眶涌出:“大师傅,我跟您实说了吧,这米是我讨……讨饭得来的啊!”熊师傅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半晌说不出话。
母亲坐在地上,挽起裤腿,露出一双僵硬变形的腿,肿大成梭形……母亲抹了一把泪,说:“我得了晚期风湿病,连走路都困难,更甭说种田了。儿子懂事,要退学帮我,被我一巴掌打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