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哭着挤进来,那司机和乡下人都怔住了。她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众人都看她笑话,说:“这个女人怎么了?”她顾不得,挤出人群,正好看到了一边的父亲。
“爹,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
父亲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举一举手里的礼品说:“转了一上午,想不起来买什么礼品,也不知道小外孙喜欢不喜欢。”看着父亲手里大大小小的许多包,她又笑了,说:“爹,你还用买什么礼物?”心里酸酸的,看父亲有点拘谨地笑着,她忍不住想哭着抱抱他。
走到街上,阳光从身后照过来。什么时候起,父亲的腰也变得佝偻起来了?父亲小心地躲着身边的车,眼睛却看着她,嘴里说:“小心,你看你,走路怎么不看车呢?”她说:“城里人不怕车,就像乡下人不怕狗一样。”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在瞬间拧成了绳。
父亲看到小外孙,也像个孩子一样,将小外孙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说:“姥爷最疼你,只疼你一个。”眼睛里的疼爱,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她有些愣怔,往事如粉尘一样散开来:记得在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将她抱在怀里,说疼她,用带胡子的下巴扎她的脸……她觉得心酸,想起以往的种种,想起母亲对她唠叨说父亲半夜起床,说是做的梦不好,非要母亲打电话给她,他自己总不好意思打过来。母亲对她说:“你爹想你,但总是要推到我身上。”
泪当时就落下来了,她借口准备饭,跑到厨房去。在那里淘着米,眼泪却不住地流下来。晚上,她在日记里写:从爱到爱的距离,是忽然间的发现,是自己的父亲,还是那从不说出口的关怀。
送汤
艾禺
汤罐里的汤已经凉了,双姨说爸爸傍晚出门了,就为了我可以有热汤喝,而现在已经快半夜。我一口一口地喝着汤,感觉它一点也没凉,还透着暖暖的热气。
爸爸有一个星期没有来送汤了。
真搞不懂他,已经退休了,又没事做,致使煮点汤拿过来,路途也不远,最近好像也变成很麻烦的事,总是三四天才能喝到一点汤水。说汤水真的不过分,清清白白的,一看就知道是即煮即成的汤,不是那种下功夫熬几个小时入味的「好东西」,有时汤理连块肉都省了。是这样煮汤的吗?和从前比起来,真是相距太远了。
我已经习惯喝他煮的汤了,贝母北杏煲西洋菜汤也好,槐花西红柿鸡汤也好,是清热还是降压我都不在乎,以我这个还是年轻人的年纪,几时轮到病会来找我?
爸总是说身体一定要照顾,不要等到出毛病时想补救都来不及,我就嫌他啰嗦。虽然家里只有两个人,我还是坚持要搬出来住,当然我这样做也是为了ken,那个我刚喜欢上的男人。
爸爸第一次煮汤给我喝,是在妈妈离开我们那一天开始。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出去了就永远没有回来。等到长大一点,才明白她是认为爸爸没出息,只会窝在药材店当伙计才不要我们的。为什么她要这么残忍,她可以不要爸爸,难道我就不值得她留恋吗?
我从此有点恨爸爸,又可怜他。
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照顾着我,无微不至。我也习惯了被宠的感觉,没有他,我就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慌。
ken第一次来我家吃饭后这样对我说:「汤是很好喝,不过....一个煮汤的男人会有什么用?」
他和妈妈一样瞧不起爸爸。于是我就听话地搬了出来,不过说什么我也不愿意搬得太远,因为我还需要老树遮荫。
说也奇怪,自从搬了出来,家里就常来一个叫双姨的女人,她是爸爸常去的诊疗所的护士,听说是个老处女。ken笑说或许爸爸早就该有第二春了,是我的存在阻碍了他的发展,现在好啦,搬出来成全了他,我也作了件「孝顺」的事。
爸爸爱往诊所去也是最近的事,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总是摇摇头,他问我喝什么汤,他去煮。
「我不是刚说要喝胡椒猪肚汤吗?怎么你忘了?」
他不应该忘记我爱喝这种汤的,一个星期,已经7天了,7天没有汤喝,那是不可能的事,难道因为有了「他爱」,他把煮汤给我喝的「责任」都忘了。
我打了个电话回家,没想到接电话的就是「他爱」。「我要找爸爸」。心理的一股妒意使我的语气冷漠。
「你爸爸不是给你送汤去了吗?」对方温婉地说。
「送汤?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给我送汤了!」我近乎叫起来。
对方一阵沉默,停了良久,「....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难道他们要宣布结婚,然后告诉我以后都不会来送汤了?我控制着自己易发怒的情绪。
「有什么你就说吧!」
「你爸爸不久前检查出来,正实得了老年痴呆症,他说过不能跟你说的....下午他煮了汤说要给你送去,我叫他不要去的,他说你喜欢喝西洋菜汤.....他说你的家他一定会记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奔下楼的,撞倒人了没有,我只知道自己在拼命地跑,无头绪地乱跑,寻找一个已经越来越失去记忆的老人,他或许正找不到要去他女儿家的路!
双城交通的分界堤上,一个老人满头大汗地走来走去,手里提着一个汤罐,仿佛焦急的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我认出那就是我的爸爸。
汤罐里的汤已经凉了,双姨说爸爸傍晚出门了,就为了我可以有热汤喝,而现在已经快半夜。我一口一口地喝着汤,感觉它一点也没凉,还透着暖暖的热气。
「爸,这汤真好喝!」
「好喝,我明天煮,再帮你送....」爸爸眼光里闪过一种茫然,好像极力寻思着他记忆里有关我的数据,然后遍寻不获般地焦急颤抖。
「不用了,爸,我以后不要再叫你送汤了!」我坚决地说。
「你....你不要喝我的....汤了?」
「不是,我决定搬回家跟你一起住,好吗?」
爸爸愣愣地望着我,我知道总有一天,他连我是谁都要忘记。不过,我已经决定要自己学着煮汤,我要煮一辈子的汤给爸爸喝。
二十九条蜈蚣
方冠晴
他经历了多么大的痛苦,我无法体会,但他对儿子的浓浓爱心我却能深深感受到。
我读初一的那一年,刚好赶上初中开设英语课程。但初一上学期,我所在的乡村中学并没有人教我们这门课。校长向我们解释说,学校没有英语教师。但学校已经派了一位数学老师去黄冈学习英语,等他下个学期学成回来,就可以教我们了。
初一下学期,那位老师回来了,但他只经过一学期的短暂培训,英语水平可想而知,结果我们学得一塌糊涂。为此校长请了一位真正的英语老师假期里为我们补课。补课为期一个半月,但补课是要收钱的,每人10块钱。
我回家后,立即将这件事告诉了父母。父亲听了,很高兴,当下便说:「有人补课,真是好事。你去,好好学,一定要将这门课赶上去。」母亲则一言不发,轻锁眉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母亲一叹气,我立即便醒悟过来,只怕是家里拿不出那10元钱的补课费。于是我嗫嚅着说:「要是家里没钱,这课,我就不补了。」母亲没做声,父亲则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咋不补?补!这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父亲所说的想办法,就是出去借。当天晚上,父亲吃完饭就出门借钱去了。早几个月,我母亲生病住院,那住院费就是父亲走东家串西家借来的。但那些钱还没有还呀,父亲能再借到钱吗?我有些担心,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等父亲的消息。
直到半夜的时候,父亲才回来,我侧耳倾听,就听到了他和母亲的说话声,他说,他走了9家,一分钱也没借到。母亲就埋怨他:「我们借别人的钱都还没还呢,人家当然不给。我看,咱孩子就别进什么补课班了。」「这哪成?」父亲的嗓子大了起来,「怎么着也不能误了孩子读书呀。我们慢慢想办法吧,反正离7月11日还有一个月呢。」母亲没再言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直叹到我的心里,我懂得那一声叹息里的无奈和愁苦。
第二天中午,生产队收工老半天了,还不见父亲回来。母亲便叫我去问隔壁的三叔。三叔告诉我,父亲收工后一个人去了村后的破庙。
我们村后有个小庙,倒塌已有好些年了,那里除了有几堵残壁之外,就是齐腰深的杂草。那里一年到头少有人迹,父亲去干什么呢?
我带着疑问往村后的破庙走,远远地就望而却步,见父亲猫着腰,在残垣断壁间翻动砖块,像在寻找宝物似的,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我问父亲这是干吗,他抬起头来,举起手中的一个瓶子,一脸喜悦地说:「你瞧,我这瓶里是什么?」我一看,瓶子里装着两条大蜈蚣。父亲抬手抹了抹汗,脸上便显出几道黑黑的印子,那是破砖上积年累月的尘埃。
父亲的一张花脸笑得极开心,他告诉我,他今天打听到,公社的卫生所要收购蜈蚣做中药,一条5寸长的蜈蚣可以卖4毛钱,3寸长的蜈蚣可以卖两毛钱。「我捉的这两条蜈蚣,一条有5寸多长呢,那条小点的也有3寸吧。这就是6毛钱呢。照这样计算,要不了一个月,你的补课费就有了。」
我听得兴奋起来,也要在那里捉蜈蚣。父亲却拽着我的衣领将我带回了家。一路上,他恶声恶气地说:「你以为捉蜈蚣是好玩的?弄不好被它蜇了,那可就不得了。」
父亲的话唬不住我。当天下午放学,我就去了村后的破庙,也在那些砖头之间翻找起来,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天擦黑的时候,生产队收工了,父亲赶来了。他一见我,先是一愣,接着就吼了起来:「我说的话你干吗不听?你这臭小子,看我不打死你!」他作势要打我,但扬起的巴掌终究没有落到我的脸上,他好言相劝道:「你得听话。蜈蚣毒得很呢,你如果被蜈蚣给蜇了,恐怕花十块钱还治不好你的伤。到时,你补课的事,就真的没指望了。」父亲的话入情入理,我只得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父亲如何捉蜈蚣。
父亲一块一块地拆残壁上的砖头,边拆边告诉我,蜈蚣喜阴,会躲在砖块的缝隙里。这样拆了一会儿,当父亲搬起一块砖的时候,果然就有一条蜈蚣从砖缝里钻出来,沿着残壁奔跑。我生怕蜈蚣逃掉了,忙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向蜈蚣打去,父亲却伸手准确地按住了蜈蚣的头尾,将蜈蚣捉了起来,放进瓶中。待盖好瓶盖,他才去揉被打痛的手背,同时庆幸地说:「好险!这四毛钱差点被你报废了。你要知道,卫生所收购的是完好无损的蜈蚣,破了点皮的,他们都要压价。你要是将这条蜈蚣打个稀巴烂,哪卖得出去?」
因为父亲不允许我去捉蜈蚣,所以,以后我就没去。倒是父亲,每天一收工,就准时去了村后的破庙。在我的记忆中,那几天父亲几乎没吃过中午饭,因为他从破庙回来的时候,生产队里出工的钟声就敲响了,他只得空着肚子扛着工具去劳作。但那些曰子,他的脸上总是挂满了笑容,因为每一天,他都会收获一两条蜈蚣。他将捉回的蜈蚣小心地用细小的竹片儿弓起来,一头顶住蜈蚣的尾,蜈蚣就像一张弓上的弦,直挺挺的,被父亲放在窗台上晾干。
大约是第五天吧,傍晚的时候,父亲将一条被捉回的蜈蚣从瓶子里倒出来,正想拿竹片儿弓起来的时候,那条蜈蚣却跑了,父亲只得抓。不知是太心急还是怎么的,父亲的手指刚刚挨着蜈蚣,我就听到父亲「呀」地叫了一声,他被蜈蚣蜇了。但父亲并没松手,仍将那条蜈蚣向窗台上放,我看到父亲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嘴里痛苦地吸着气。我要看父亲的伤口,他却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就像蚂蚁叮了一下,什么事都没有。」母亲也慌了神,要送他去卫生所,他却冲母亲吼了起来:「就爱大惊小怪!这样也要去卫生所呀?没事的,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结果,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右手的食指肿得像根胡萝卜,连筷子都拿不了。但他仍然去出工,仍然收工后去村后的破庙。母亲告诉我,父亲昨晚痛得一整夜没合眼,为了不惊动我们,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他将枕头都咬破了。但死活不肯去卫生所,他说,好不容易捉了几条蜈蚣能换回一点钱,他不能因为这点伤而将钱糟蹋了。听到这话,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潸然泪下。
父亲的手指10天以后才渐渐消肿、痊愈。这期间,他没看过伤没吃过药,仍一如既往地劳作,一如既往地捉蜈蚣。他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他经历了多么大的痛苦,我无法体会,但他对儿子的浓浓爱心我却能深深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