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海岩:我相信美的感染力
与欧美国家相比,中国发展最快的文化产业之一是电视剧,它拥有全球最高的产量和最广泛的受众群体,热播时曾产生「万人空巷」的社会效应。
与海岩相会在北京昆仑饭店“岩酒廊”里,酒廊的室内装饰全部是由他亲手设计的:墙面用细密的深棕色木条镶嵌,壁上悬挂着现代风格的抽象绘画;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见一片充满自然生趣的园林小景,在这个现代化的五星级大酒店里,显得别有洞天。
海岩穿一件蓝灰色暗格休闲夹克,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待人接物,举止言谈间,态度平易而谦和,与笼罩在他头上的光环和人们想象中的某种神秘色彩,存在着不小的落差。
他是一位文坛奇才,催生了一种青春偶像剧——海岩剧,纯情凄美的爱情故事令人心动神迷;剧中走出的陆毅、袁莉、孙俪、刘烨、佟大为、何润东、于娜等被称为“岩男郎”“岩女郎”;文学与影视的相互借势又引发广泛社会关注,由此形成一种文化现象——海岩现象。
十年前,海岩剧中最成功的三部《永不瞑目》《玉观音》《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已由海岩授权江苏卫视翻拍成新版“生死恋三部曲”并于2011年春开播。开播前,海岩在接受老杜独家采访时,对为何授权翻拍“生死恋三部曲”、如何看待影视翻拍、言情小说创作以及当前中国的文化生态问题,发表了精辟而独到的见解。在将近两个小时的采访中,他侃侃而谈,言辞犀利,许多观点发人深思。
“生死恋三部曲”:我的快乐不在收视率上
老杜:您的《永不瞑目》《玉观音》和《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十年前热播盛况空前,已成经典,为何又要翻拍成“生死恋三部曲”,是出于怎样一种考虑,对新版有何期待?
海岩:在翻拍“生死恋三部曲”这件事上,我是被动的。是江苏卫视主动找到我,希望我授权他们拍摄。我也仅仅是从他们的专业程度、制作班底的经验这个角度同意授权的,从未想过究竟有无必要翻拍和翻拍成什么样儿。
我知道江苏卫视主打情感牌,这与海岩剧的主题非常吻合;我也知道他们在自制剧方面有自己的理念,信心即来源于此。现在电视剧的生产和播出方式已由过去的单打独斗,逐渐演变为几家合播和独播,直到自制节目,对产品实行垄断。“生死恋三部曲”就表现了当前电视剧竞争的一种态势和格局。至于说对新版有何期待,因为我没参与“生死恋三部曲”的创作过程,所以没有特别的期待。
老杜:一般来说,翻拍的影视作品均口碑不佳,难以超越经典,比如中国四大古典名著的翻拍,多数费力不讨好。您对“生死恋三部曲”有类似的担心吗?
海岩:担心也是有的,因为旧剧翻新都要有些改造,以适应当代社会生活和观众的欣赏口味。究竟播出后观众喜不喜欢,现在还很难预测。我只是觉得前一阵子有个报道流传很广,说这次翻拍如不成功,我就“隐退”了。真是笑话,现在有些媒体特别喜欢编新闻,但要“编”得符合逻辑:别人改编的东西不成功,我干吗要“隐退”呢(笑)?
老杜:那么,您关心和在乎新版电视剧的收视率吗?
海岩:我根本不把快乐放在收视率上!收视率高我当然高兴,但有些公认的烂剧收视率比我的还高还受追捧呢,我作为创作者会快乐吗?把商业上是否成功作为标准是不靠谱的。你的歌唱得好,粉丝多票价高,芙蓉姐姐比你还高呢(笑)!在这方面寻找快乐只能是自取其辱。
“翻拍热”:原创稀缺是主要原因
老杜:把您十年前的作品拿来翻拍,一方面说明它们确实经典,确实有艺术生命力,另一方面是否也说明现在的好作品和原创作品太匮乏了?
海岩:翻拍成风确实与原创比较困难有关。现在编剧很多,马上能拿出本子来拍的很少。而且电视剧生产周期有时很漫长,一弄就是好几年,还未必能成,内中风险很大。所以一些投资人和导演就把目光投向相对比较保险的改编和翻拍上。
作家与导演、演员的二度创作不同,是平地盖楼,不是仅凭写作功力和生活经验就能源源不断写出好作品的。作家的原创是很宝贵也很难得的,加上现在文化的产业化和商业化,作家心态浮躁急功近利,原创更加稀缺,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其实我们时代有很多致力于原创的作家和作品,只是现在媒体太发达了,电影、电视、网络对文学的需求量太大了。过去一年只有几部好电影好电视剧,现在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的原创作品总是有限的,一问世就迅速被稀释掉了,观众看到的大部分是不好的平庸的,所以不得不拿出一些改编的经典作品进行补充。
还有一点,现代社会生活变化速度太快。我年轻时写东西,十年间,人们的思想观念、价值观、生活方式和科技发展均无太大变化,而现在两三年间便要刮目相看了。一个9·11,一场金融危机和一次日本大地震,都会影响和改变世界的格局和人们的社会生活,甚至语言,我现在使用的语言,两三年后拍成电视剧播出可能就过时了,再说“神马是浮云”就成笑话了(笑)。过去说“十年磨一戏”,十年前激动人心的事现在可能不值一提;十年前纠结困惑的事现在还困惑,岂不成了傻子(笑)!
美与丑,我更相信美的感染力
老杜:在您的作品中,爱情总是纯净美好的,与现实生活相比是理想化的。如果现在再写爱情,您仍会回避现实中那些黑暗的东西吗?
海岩:写纯情小说时,我的思想并不单纯。而且我做过警察,后来又经商,我接触的社会黑暗面是很多的。文艺作品有两种,一种是歌颂的,一种是暴露的,二者都可能产生伟大的有震撼力的作品。记得莫言说过一句话:我这么多年一直看光明的一面,遇到阴暗的东西很难受,所以写黑暗时敢下狠手。我与他正相反:看阴暗的东西多,所以写光明时敢下狠手。我不是不知黑暗,不是思想不成熟,而是觉得,美也是一种感染。比如我写爱情,有媒体问我真实吗,生活中有这种纯美的爱情吗(笑)?我说生活中可能有,肯定有。为什么?因为它是人的本性之一。人的本性有恶,也有善;有丑,也有美。每个人在寻找爱情时,不会一味贪财图色,只问你有没有房子和汽车,肯定愿找一个彼此真心相爱的人。只要存在这个本性,就可能发生这样的故事。只不过,当代社会的规则是金钱是万能的,纯美的爱情是少数,或短暂的,或只开花不结果。所以我写的爱情多是悲剧结局,即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这是我写爱情小说的一个基本理念。但即使我写的爱情是理想化的不真实的,你会发现依然会有人喜欢这些人物,会为他们感动落泪,为什么?因为投合了他对生活的幻想对美的追求。把生活瞬间理想化,一样可以对人的心态产生抚慰和震撼作用,这也是文学的功能之一。譬如一幅美人图,美得无可挑剔,世间罕有,你仍会为她倾倒,一般不会挑剔她脸上为何连个痦子都没有(笑)。审美可在一种境界中完成,反过来对他的人性和灵魂产生微妙影响。
老杜:但在我们当前的文艺创作中,纯情的、浪漫的,像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这样的作品太少了,即使偶尔有,也被看成“怀旧”之作……
海岩:是的,中国文学中丑的东西太多了。你看,中国历史上其实讲究“道为主,术为辅”,现在则是“术为主”——《杜拉拉升职记》也好,《宫》也好,从职场到宫廷,全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包括当下最受追捧的谍战剧,也无不充斥着中国人的心机和“韬略”。所以外国人看了很奇怪:咦,中国人怎么这么坏呀?其实现实中不是这样的,人与人之间也不乏友爱、互助、温情和礼让。为何艺术中会这样表现呢?因为好看,戏剧性强,把人的丑恶夸大了,可满足人们的窥私欲。但恰恰是这些东西,集体无意识地构成了中国文化的整体风貌。我们产生不了《阿凡达》《泰坦尼克号》和《哈利·波特》,虽然它们是西方最通俗的大众文化,仍可发现它们是美的,有情怀的,以正压邪的。而中国的主流文化中,这样的作品却如凤毛麟角。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反思吗?
文化生态:主流价值观边缘化之忧
老杜:我知道,您对中国的文化生态问题有着独到见解,如认为文化的商业化推动了文化的普及和传播,同时也销蚀着文化的本质;文化围绕着消费展开,所以越来越娱乐化……您认为这对中国文化的未来将产生何种影响?
海岩:2009年,我获得了一个凤凰卫视“年度文化人物”称号,表彰的不是我在文学和企业界的成就,而是推广木作文化的收藏家的作用。我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说了这样的话:现在你从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和乡村走过,会看到年轻人喜爱的服装品牌,唱的歌曲,看的节目,跳的舞蹈,甚至吃的食物,大部分是西方的。西方的主流文化已覆盖了中华大地,渗透到年轻人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去。而他们对自己本民族的文化,第一不了解,第二不喜欢。中国几千年来历尽万劫而不散,靠的不是政治力量,不是经济力量,不是军事力量,而是靠文化的力量!现在我们的主流文化却有可能逐渐被边缘化了。过去有句名言:“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如今的现状是:“越是西方的,越是世界的。”那天下场后媒体群访时,有记者问我:海岩老师看过《阿凡达》吗,《阿凡达》不好吗?我回答说,《阿凡达》当然好哇,但它是美国的英雄拯救全人类。你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美国文化你会开心吗?美国向其他国家输出文化是为了别国的繁荣昌盛吗?我还在一次演讲中说过,我们的电影基本没有打入国外的主流市场,图书一年出口八十种,进口一万多种,歌曲、电视节目也大体如此。在我国对外贸易长期处于顺差时,文化产品却是逆差。数量代表了一种趋势:未来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越来越理解西方,而西方越来越不理解中国。这难道不是国家安全问题吗?
不久前,我与马未都、王刚参加了一个关于收藏的电视演讲,我说了一个问题:有人说作品好坏人民说了算,其实说到底是人民币说了算。我们提倡的核心价值观,是一个文化概念,但我们制订的所有制度、政策都是与之背道而驰的,都是产业化标准——何为成功?报纸:发行量;图书:码洋;电影:票房;电视剧:收视率;网络:点击率。所以我们提倡的主流价值观在社会生活中有被边缘化的危险。这是值得我们深思和忧虑的。
)第二节 海岩人生舞台的多重角色
海岩,是那种很难判断其实际年龄的人,十年前是什么样,现在依然什么样,基本看不出多重社会角色和沉重工作压力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海岩是在他担任董事长的北京昆仑饭店“岩酒廊”里接受老杜专访的。专访的由头是根据他的《永不瞑目》《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和《玉观音》翻拍的新版“海岩三部曲”开播而引起的新一轮“海岩热”。此前,有媒体爆料说,如果这次翻拍不成功,海岩将“退出江湖”;还有人说他近年力作不多,已“江郎才尽”。对此,海岩颇为不屑:首先,他从未讲过“隐退”之类的话,电视剧翻拍成功与否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其次,他虽是一位作家,写作却非他的主业——他是亚洲最大酒店业集团的高管,是环境艺术设计师,还是一位黄花梨家具收藏家。他是如何安排时间,处理文学创作与其他社会角色的关系并做到游刃有余的呢?
现在我是张恨水,九十二岁可能就成曹雪芹了
老杜:我常常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您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催生了一种青春偶像剧“海岩剧”,同时又身兼多重社会角色:企业高管、环艺设计师和黄花梨家具收藏家。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您是怎样分配时间打理头绪繁多的工作的呢?
海岩:没有分配或科学使用时间,你怎么科学每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时,科学不出二十五小时(笑)。我的本职工作是在锦江国际集团公司,旗下有酒店、房地产、旅游、餐饮等行业,其中酒店业的规模在世界上排名第十三位、亚洲第一位。目前有六百多家店近十七万员工,我是公司的董事。“十二五”期间,我们的目标是保持亚洲第一,进入世界前十。这是我的主业。我具体分管锦江集团北方公司董事长兼总裁,目前规模不算很大,有四十家店一两万员工,也够我忙乎的。而且我们是大型国企,对高管的管理非常严格,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事可以写小说的(笑)。特别是有一次一位“大师”给我算命后,我就什么事业心也没有了(笑)。为什么?他算我以前和正在发生的事,准得不得了;算未来,说我的“运”不是官运,不是财运,也不是桃花运,我走的是“出名运”。何时出名?九十二到一百零二岁。这十年,想不出名都难。我说“我要是活不到那个岁数呢?”“那不要紧,荫及子孙。”“能提前吗?”“不能,你之前无论怎么勤奋努力也没用,到九十二岁那年,哪怕你躺下了,清明节才有人看你一眼,也照出不误(笑)!”
从那时起,我的心态特别好,不再计较什么成败得失,也不跟人争什么。因为我现在是张恨水,写通俗小说的,可能九十二岁就成曹雪芹了(笑)!作家成名还能成到哪儿去?最近我参与创作了一部新戏《独家披露》,是写媒体记者的,我希望高希希执导,起初他还犹豫,我马上提醒他:高导,你要清楚,我九十二岁以后就成名了,我就是曹雪芹了;未来的曹雪芹给你写剧本,你多牛呵(笑)!
我的小说:“遵命”的壳里装自己的东西
老杜:既然您的主业是国企的高管,工作十分繁忙,那什么时间写作呢?据说您曾自我评价是中国作家中“最勤奋的一个”……
海岩:我说一个数儿:我连续十一二年,平均每年发表八十至九十万字的文学作品,是世界范围内,用汉字写小说的作家中发表作品字数最多的。写作,是个耗时又耗力的事。你知道酒店这个行业起早贪黑的,只有闹情绪不想干的人才会朝八晚五(笑)。我基本上是晚十点到早八点这段时间写小说和剧本,迄今已写了一千多万字。有人问,你每天睡几小时的觉?我说,少则三四个小时,多则五六个小时。好多人于是说:噢,你也习惯了(笑)!睡多了你还不高兴呢!其实累了一天,晚上我也困呀,也想舒舒服服看看电视逗逗宠物。我是硬撑着眼皮写的!所以我说,你们就别再批评我的小说了(笑)!
老杜:这么写,是有任务逼着吗,比如出版社或电视剧制片方约稿呢?
海岩:这年头还有什么任务逼着?出版社约稿算什么?我爹妈逼我都不管用(笑)!写作对我来说,一方面是兴趣是激情,另一方面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想趁着脑子还好使尚未僵化,能多写就多写一点儿。我在文学界、文学史上没有任何抱负,不关心自己处于何种地位,别人如何评价。有人说,海岩老师,您能否写一部史诗性作品,我都无法作答。什么叫“史诗”呀?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老杜:这样说来,您的小说都是根据自己的生活积累和创作冲动,有感而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