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群:不敢,不敢(笑)。历史,有独创见解太难了,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前进一小步,就很不错了。因为历史研究受到诸多条件的制约,除了运用传统文献资料外,还需借助某些考古新发现,如墓葬、碑文、遗址等。不看原始的东西,很难有新发现。何况本人是以教书为主,只能在自己有兴趣和比较擅长的一些“点”上作些挖掘,侧重研究一下魏晋南北朝的仕人和文化团体,如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江左名士等。
三进三出,《百家讲坛》经受历练
老杜:可以说,您通过《百家讲坛》传播了相关历史知识,也使您成为观众熟悉的公众人物。您作为一名大学教师,是怎样走上《百家讲坛》的?
孙立群:我走上《百家讲坛》,应该说是在2006年春天。当时,《百家讲坛》到南大“海选”,历史学院推荐了几位教师“应试”。编导让我们每人随意讲十五分钟,我先说了一段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地位,编导说,孙老师,您再讲个故事吧!我就讲了一个东晋初年司马睿称帝的故事,颇有趣味。编导又说,孙老师,您再说一段!我当时就有了郭德纲返场的感觉了(笑)。中午吃饭时,《百家讲坛》总策划谢如光、编导孟庆吉通知我:过几天请您到北京试录吧!
老杜:第一次登上央视《百家讲坛》,您有何感受,与在大学讲课有何不同?
孙立群:正式一录就砸锅了(笑)。录完一下台编导就连连摇头——孙老师,您这是学术报告!这下我发觉,《百家讲坛》与在大学讲课完全不是一码事!它要求有一个讲故事的过程,还得设置悬念,以吸引电视观众的眼球,就像我们常说的:“看戏看轴子,听书听扣子。”我尽量按他们要求的去做,再讲,仍不成功,嫌我讲的东西“枝蔓太多”。第三次,制片人万卫让编导把枝蔓都删除了,这才算过了关。所以万卫曾说:“孙老师在我们这儿三进三出,不是一下成功的!”我对这档节目的评价就是俩字儿——挑剔,无论你怎么精心怎么谨慎,只要一开口就有人挑你的毛病,比如上海的《咬文嚼字》将于丹、易中天、王立群的错字,一个一个地“咬”,听说马上就要“咬”我了(笑)。
老杜:《百家讲坛》是用通俗化的语言阐述历史观念,讲述历史故事,但也有人批评它是“用历史娱乐大众”,您对此怎么看?
孙立群: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同见解。我觉得作为大众传媒,要让节目有收视率,让大众喜欢,难免会有些幽默和搞笑的成分;但《百家讲坛》从根本上说,还是严肃正规地传播历史知识。只是采取“寓教于乐”的手法后,播出效果会更好。比如我在《百家讲坛》主讲时,导演总在楼上喊:“孙老师,抖一个,甩一个(包袱)!”好像我们天津人,天生就懂相声似的(笑)!
老杜:不过我倒听说,有人评价您的讲课风格有点马三立的味道——小火,慢热,耐听。
孙立群:咱们的水平与马三立大师怎能同日而语?我只是喜欢把故事交代清楚,铺平,不敢说垫稳,最后抖出包袱。可能因为平时爱听老爷子的相声,多少受了一点影响而已。曾有记者问我,现在易中天、阎崇年都挺火,你打算学谁呀?我笑了:我就是我,谁也不能学!
老杜:您在讲述历史时坚持“三不说”原则——不戏说,不歪说,不臆说,能具体解释一下吗?
孙立群:不戏说,《百家讲坛》不是故事会,是在故事中传达历史知识学术信息,不能像电视剧那样天马行空;不歪说,不能歪曲历史的本来面目,给人以误导;不臆说,不能主观臆断,将自己的观点当成定论,最好用商榷的口吻。
学术争论,千古之谜有待破解
老杜:我注意到,您主讲的大秦政坛双星吕不韦和李斯,以及范蠡和西施,都属于历史上有争议、未定论和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例如您有关秦始皇的生父是吕不韦的观点便遭致批评和质疑。您的根据可靠吗,对您的批评有无道理?
孙立群:央视做节目显然也顾及历史的神秘性、争议性和对受众的吸引力。吕不韦与秦始皇的关系,讲之前我就预料可能会引起争议,所以录节目时耍了个小心眼儿(笑),未谈我个人观点,而是客观陈述了史学界所持的三种不同认识。一下台编导就拦住我:这不行,还要有您自己的观点!这不是往火坑里推我吗(笑)?不得已,又补录了一段。播完,网上评论铺天盖地,有人“上纲”说我是“伪科学”。但我是坦然的。我的根据就是司马迁的《史记》。无论从《史记》的记载,还是从心理学和伦理学的角度分析吕不韦与秦始皇的复杂微妙关系,都可证明二人不是一般君臣关系,而是父子关系。对历史上一些未解之谜产生争论是正常的——儿子是谁的,当代人有时都搞不清,都要做DNA,何况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笑)!
老杜:范蠡足智多谋,帮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复国成功后却全身而退,与绝代佳人西施隐身江湖,这些都有史实依据吗?
孙立群:范蠡在正史上有记载,这是没有疑问的;范蠡与西施的关系,只有诸子(如《墨子》《庄子》)中有所涉及。我想,西施可能会有一个生活原型,一个漂亮的江南少女,被送往吴国伺候夫差,本是很平常的事,经过后人的加工演绎,就变成一个国色天香,忍辱负重,又与范蠡有些瓜葛的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了。南京大学一位中文系教师还嫌我讲得不够,认为如果用爱情心理学讲述范蠡与西施的关系就会更精彩。学中文的与学历史的不同,他们更善于想象和敷衍,我觉得《百家讲坛》中讲得最好的还是学中文的多,于丹、王立群,讲得都比我这个学历史的生动且有色彩。
本本分分,不把自己当成“角儿”
老杜:有人说,《百家讲坛》是一个“造星工厂”,从中走出不少学术明星,您是如何看待学者“明星化”的?
孙立群:我总感觉明星是文艺界的一种称谓,与我们大学老师不搭界。充其量是,通过《百家讲坛》,认识你的人多了,你的学识得到了社会认同,这当然是好事,但千万别把自己当成“角儿”。从根本上说,我还是一个大学老师,本本分分讲自己的专业课程,与本职工作无关的社会活动尽量少参加,做人尽量低调一些。当然,学校安排的活动我义不容辞,比如汶川一批中学生来南大参观,让我讲了一小时课,我不仅要好好讲而且深感荣幸,为灾区办点事也是我的愿望!
)第五节 蒙曼:我对成名没感觉
有人说,央视《百家讲坛》是一个“造星工厂”,在讲坛上亮相的教授学者很容易成为学术明星。其中最新最年轻的一位,是被誉为“小于丹”的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蒙曼。她主讲的《武则天》拨开历史迷雾,还原了一个在历史上争论不休又确有作为的女皇形象……
2008年3月,蒙曼应邀做客“今晚大讲坛”,老杜在她下榻的酒店与她进行了一番交谈。
眼前这位被有些媒体描绘成长着“小眼睛,龅牙齿,狐狸脸”的小女子,不但思维机敏,口齿伶俐,且待人接物平易谦和,甚至带有几分纯真,完全没有成名后忘乎所以的感觉。
因憧憬“理想女性”而迷上武则天
老杜:蒙老师,你在央视《百家讲坛》主讲的《武则天》,以及在书店热销的《蒙曼说唐——武则天》,使你从一个普通大学教师迅速成为被大众熟悉和认知的学术明星。请问,你是从何时开始对历史对武则天产生兴趣的?
蒙曼:你知道,我的父母都是学文科的,家中的藏书偏重于文史类,所以我从小接触的都是这方面的书籍。儿时的阅读习惯往往影响人的一生。当然,系统地学习相关历史知识,还是进入大学之后。一次,我在大学图书馆偶然翻阅《资治通鉴》,被历史老师发现,感到很奇怪:当时历史并不“热”,这个小女生竟然喜欢这种大部头的历史书!于是当即鼓励了我几句。小孩子受到鼓励就会投入更多热情(笑)。于是我就从隋唐开始读史。然后读唐史研究生,后来又读博士生,研究唐前期政治史。唐太宗、武则天、唐玄宗是初唐最重要的三位皇帝,武则天是必然要关注的历史人物,这就是我与武则天结缘的开始。
对武则天的兴趣还缘于我对“理想女性”的追求和憧憬。很早就听说过武则天的故事,但每一代人都对她有不同的理解和评判。我们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常常被说成“最后一代有理想的人”(笑),我又多少有点女权主义,相信“妇女能顶半边天”,崇拜所谓“女强人”。当时正是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当政时期,觉得她仿佛就是世界妇女的典范。而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唯一符合我对“理想女性”认定的就属武则天了。所以我对武则天始终有一种近乎盲目的欣赏。
老杜:不知你对武则天的理解和诠释,有哪些新的角度新的发现?或者说,你对武则天的研究与其他史学家或历史教师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蒙曼:真正从学术角度研究武则天后我才发现,史书中的武则天与人们想象或印象中的武则天不是一回事儿。应该说,武则天研究是唐史研究中比较成熟的一个专项,一千多年来史学家和史学爱好者对此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心血。到了现代,又有陈寅恪先生的权威研究成果,他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全面而丰满的武则天,使后人已无法从整体上跨越他的高度。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局部和细节上的挖掘和变通而已。在这个意义上说,我在《百家讲坛》上讲述的武则天,只是我所理解和认识的武则天,以及讲述方法上的一种新尝试、新角度。真正的创新和超越,还有待于考古新发现,如乾陵的挖掘。武则天身上当然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我们所了解的历史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历史都已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了。
从还原历史到揭示历史人物成功秘籍
老杜:正如你所说的,不同时代不同立场的人们对武则天有不同的理解和诠释。这使我想起“文革”结束后,批判江青想当“女皇”的野心时,武则天曾是一个反面典型。那么在今天的时代背景下,你讲武则天是想告诉观众些什么呢?
蒙曼:最初让我上《百家讲坛》讲武则天时,我是想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唐朝,真实的武则天。我们正在走上强国之路,很多人在此过程中,对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辉煌很是迷恋,例如盛唐时期。所谓“梦回唐朝”,“梦回”的是怎样一个唐朝?我们不能给人一个虚假的坐标。对武则天亦然。武则天是历史上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我们必须抛开某些思想禁锢和历史局限,尽可能还原她历史的本来面目。
还原以后,武则天还能告诉今天的观众些什么东西呢?我觉得,首先,一个上升时期的唐代在武则天手里发生了什么变化,为唐代历史带来了什么?还有,当一个女性离开家庭后,在国家管理方面能有多大作为?也就是如何定性中国古代妇女的历史地位问题。我想,武则天代表了中国古代妇女中具有叛逆精神的一群:她们敢于冲破封建传统文化给女性构建的空茧,在广阔的社会空间里任意驰骋施展才能。这些看来反传统的妇女,恰恰诞生于传统文化中。这意味着我们的传统文化其实是有弹性有足够宽容度的;它可以允许一些“出位”之思、“出位”之举。武则天的历史作为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另外,武则天身上还有一些非常可贵的素质。比如她有明确的目标,有清醒的头脑,知道为实现目标需要做哪些事情;其次她有超强的行动力(执行力),勇于实践;第三她还有一种既属于女性,又属于政治家的素质——韧性。所以,我们今天讲武则天,也是与大家探索一个在历史上有经典意义的成功人士的成功秘籍。
电视助推“历史热”普及工作有意义
老杜:从央视《百家讲坛》受关注的程度可以看出,中国正在出现国学热,人们渴望通过大众传媒了解在教科书和历史典籍(通常都比较枯燥乏味艰涩难懂)中学不到的、更加生动鲜活的历史知识。你认为这一文化现象说明了什么?这种普及工作意义何在?
蒙曼:毫无疑问,我们民族发展的根基是传统文化,这已成为大家的共识。而媒体则肩负着普及历史文化知识的使命。其中电视因其广阔的覆盖面而作用更大,更有正面意义。
中国为何会出现国学热?这里有一个经济发展和民族复兴的大背景。衣食足,才会有更高的精神追求;社会向上发展时,才会更深地触动我们民族的根。所以我始终认为老百姓对“学术明星”的兴趣,主要不是源自明星本身,而是来源于他们所承载的传统文化。当然,这些主讲人也表现出超强的个人魅力,比如您写过的易中天,除了《三国》的魅力外,肯定还有他个人的魅力。
从传播手段上说,过去一般是课本体系或专业体系,直接着眼于学生和专业人士,基本没有普及功能,缺乏有效传播载体。而现在无论是《百家讲坛》,还是大量出版的通俗历史读物,像《明朝那些事儿》,以及我刚刚出版的《女皇之路——武则天》等等,都属于面向中等文化层次的学术普及读物。它不追求学术前沿,又不肤浅;它不以历史为专业,却能培养起大众对历史的浓厚兴趣。
老杜:你认为在大学讲课和在《百家讲坛》的讲座有何不同?
蒙曼:主要是根据听课对象的不同知识结构和文化差异,来决定不同的讲授方法。如给一般大学生讲课和给博士生讲课,就要区别对待,因材施教。而在《百家讲坛》中,则更注重细节性和通俗性。在大学课堂上你可以说“众所周知”如何如何,在《百家讲坛》上就不可以。当你觉得有些历史知识与历史概念一般观众接受起来有困难时,就要采取形象和比附的手法,甚至套用一些现代时髦语言,“以熟讲生”,帮助人们加深理解。
主业仍是教书对成名没有感觉
老杜:谈谈你自己吧,你的性格、兴趣、爱好……
蒙曼:我是一个直率的人,希望做人要诚实。在爱好方面,我们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爱读书。此外,我喜欢户外运动,如旅游、爬山;不喜欢一些需要技巧的运动,如滑冰、跳舞。我可以唱歌,但五音虽全,却缺乏技巧(笑)。
老杜:你对成功有思想准备吗?成名后,你的生活是否被打乱,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
蒙曼:没有,没有。首先我没觉得自己多有名,也没有被过多打扰,像您说的易中天老师成名后的烦恼,我还没遇到。当时让我上《百家讲坛》就上了,没太想以后的事情;讲完之后也没感觉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还是这样安于现状,生活在此处而非彼处(笑)。我一直认为自己与名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我现在的主要工作还是在大学上课,一周上四节课,带研究生,搞科研,录节目,有时间再出去走一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每个地方都有值得看的东西(如天津五大道),都能开阔眼界和思路。另一句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今天我与各位老师一起交谈,也能增长见识。总之,我的主业是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教师。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我愿意做历史文化普及工作,这也是知识分子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如果让我在二者之间选择的话,我肯定在任何时候都会选择教书!
对“小于丹”之说我和于丹都无所谓
老杜:你对被誉为“小于丹”有何看法?
蒙曼:是不是“小于丹”,其实对我、对于丹都无所谓。于丹是名人,我是陌生人,让“熟”的带一带“不熟”的而已。我相信最喜欢这么称呼我的是你们媒体(笑)。
老杜:有道理。最后问一下,你的父母对你成名一定感到高兴吧?
蒙曼:父母永远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优秀的(笑)。但他们看到有些媒体对我的不实报道和评论,会很着急,心理承受力不如我。如果我在街上被人认出,妈妈总是忧心忡忡,觉得从此不安全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