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语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间。他在办公厅工作时,虽然也听说了省里和下面市县发生过的一些腐败案件,但听说与自己直接面对,甚至置身其中,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坐在台上冠冕堂皇振振有词的都是党的好干部,只有到东窗事发那一天,人们才能肯定地指出谁谁是贪官,谁谁又是腐败分子。李非语知道官场充满风险,但这风险的程度,还是超过了他的预期,他感到有点心怵。他原本是想下来过一种新的生活,没想到,这种新的生活像他的婚姻一样充满危机,充满谎言、欺骗和背叛。他感觉自己的前面某个地方好像有个陷阱,但这个陷阱像其他地方一样,都铺上了红地毯。官路漫漫,这是一条染血的仕途。
刚刚坐下来,就响起了敲门声。李非语打开门一看,一个老总模样的女子领着一个服务员轻轻地走了进来。“欢迎李书记入住花都,这是本店的荣耀。我叫李翠平,是花都的负责人。这位是杨琴,是专门为您安排的服务员。”
这位自称李翠平的女子,身穿一套职业裙,身材丰满,却绝不是胖,她语笑嫣然,温情可人,浑身散发着成熟的女性美。
“原来是李总,我们还是本家呢。花都经营得很不错啊,早就听说李总是一位年轻漂亮又能干的企业家,”李非语恭维了李翠平几句,继续说道,“没有必要专门为我安排一个服务员吧,搞特殊化了不是。”
李翠平笑了笑说:“领导日理万机嘛,我们不过是做点服务工作,应该的。花都的设施和装潢在荆都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我们的服务一定是最好的。李书记要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如果花都让您有了家的感觉,那就是小女子的荣幸了!”
接着,李翠平连续发出了一连串的指令:“来,杨琴,将房间里的被褥全部换成新的,注意,新的,不是新洗的;洗发水、沐浴露、洗手液要名牌的;叫厨房晚上下班迟一点,你每晚九点后要过来问一下领导,是否需要什么宵夜。”
“李总太客气了,”李非语环顾了一下房间,满意地说,“我看这里比我家里还要好呢。”
李翠平说:“花都能有今天,全仰仗各级领导的关照,服务无止境。李书记,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欢迎批评,批评就是关心。时间不早了,您休息。”说着,带上门出去了。
杨琴正在整理房间,李非语说道:“小杨,不用收拾了,你看,房间里不是很有条理吗?”
杨琴并未停下来,说:“李总说了,您是省里下来的干部,不一样,李总还说了,要特别服务。”
“省里下来的干部怎么了,就是中央里下来的干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啊。”李非语想和她开一个玩笑,“干部是人民的公仆,就是仆人,知道吗?”
“哎呀,李书记,您真幽默,您怎么能是仆人呢?您是主人,像我这样的人才是仆人。收拾好了,李书记,我出去了。”临走的时候,杨琴留下了手机号码,以方便李非语随时找她。
杨琴应该刚出校门不久,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白皙,长相甜美,天真活泼,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可爱。李非语一直认为,做女人还是傻一点好,糊涂一点好,太聪明的女人令人厌烦。
花都除经营酒店和娱乐业之外,还涉足地产业,花都房地产公司在荆都房地产业绝对排在前三名。李翠平不过三十来岁,拥有好几家公司,财资雄富,有官方背景,外界传言她和市委书记柏安民有一腿。花都的前身就是市委市政府的招待酒店,后来机关单位不允许办实体,企业改制,资产拍卖,名不见经传的李翠平却拍得了产权。而此前,她不过是花都的一名普通服务员。
李翠平有四大保镖,当然,他们的对外身份是经理,分别姓王、马、张、赵,四个帅小伙子。本来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李翠平喜欢称他们为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她小时候特别爱看包公戏,包公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清官,他手下四个当差的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等李翠平有了自己的公司后,就精挑细选,聘请了四位保镖,并将包公手下四个差人的姓名移植了过来。李翠平平时很低调,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这年头,有钱的女人,特别是有官方背景的有钱女人,还是低调一点好,那样能活得长久。
第二天,李非语来到柏安民办公室,听候他安排工作,也有聆听教诲的意思在内。柏安民的办公桌上摆着几本书法和收藏类杂志,李非语感觉这怎么着都有一点暗示的意思在里头。柏安民叫他坐,亲自给他泡了一杯茶,亲切地说道:“非语同志啊,你是专职副书记,要把组织和党务工作抓起来,党委嘛,管的主要还是方向和人事。越是在经济大发展的时候,越要加强党的建设,不断增强党组织的凝聚力和号召力,要在一线发现、培养和选拔优秀的年轻干部。现在的年轻干部,都读过大学,是知识型干部,可是,光有知识也不行啊,书生误国啊!年轻干部要向老同志学习,向实践学习,向群众学习。工作经验很重要啊,它是在长期的革命工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是财富,是法宝,经验可以让我们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少犯错误,少走弯路。非语同志,你刚下来,要多调研,多思考,多到市直和下面县里跑跑,尽快熟悉情况,进入角色。好好干,将来还会有更重的担子交给你啊!”
李非语说道:“请柏书记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努力做好党委工作,专心做您的助手,当好参谋。”
李非语故意说专心做您的副手,言外之意我就是你柏安民的人了。柏安民对李非语的表态很满意,并叫来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孙志明,让他最近陪着李非语到市直和县区跑跑,熟悉熟悉情况。
下午,李非语又去了一趟市政府,专程去拜见市长孟扬帆。孟扬帆正在办公室里接见外商,一连接待了好几批人,看来市长比书记要忙碌多了。李非语等了十多分钟,才进了孟扬帆的办公室。
见到李非语,孟扬帆非常高兴,他拉着李非语的手说:“你看,当个市长就是这么忙,大事小事都找市长。非语同志,欢迎你啊,你的到来,增强了荆都市党政班子的战斗力,我们都是办公厅下来的,来自同一个地方,现在又在同一座城市工作,这是一种缘分,我们要并肩作战。现在发展的压力很大啊,各地都在你追我赶,形势逼人。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不解放思想不行,没有开拓精神不行,有些干部,仗着自己多吃了四两咸盐,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墨守成规,老办法不管用,新办法不会用,得过且过,这样下去,只会错失发展良机,成为历史的罪人!非语同志,你来了我就放心了啊!”
李非语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下好了,书记和市长都把他当成了他们阵营里的人。他知道这是一种拉拢的策略。仔细回味柏安民和孟扬帆两位领导的讲话,李非语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们讲话的内容是有些相抵触的,思想和观念是不甚一致的。党政一把手的关系决定着一个地方的发展面貌。荆都市领导班子,从外面看是一团和气,波澜不惊,但是,平静的波涛下面,是潜流暗涌,波诡云谲。两位领导都是聪明人,这种矛盾和斗争绝对不能公开化。官场上,和则两利双收,斗则两败俱伤。柏安民是市委一把手,且久居官场,经验丰富,圆滑世故,万万得罪不得。孟扬帆尽管背景很硬,可是书记毕竟是书记,市长毕竟是市长,他不能不有所顾忌,要想在短期内有所作为,看来很困难。
自己该如何站队呢?李非语非常困惑。官场中的人最怕站错队。市委副书记的下一步走向就是市长,他将来可能还要和孟扬帆搭档,这点不能不考虑到。可是,李非语现在毕竟是市委副书记,屁股落在党委这边,要是明目张胆地支持孟扬帆,柏安民会很快冷落自己,这是非常不利的。鉴于目前的形势,李非语认为,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不站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尽量按规矩办事。他不能卷进他们的纷争。
在秘书长孙志明的陪同下,李非语陆续走访了一些单位,也有不少单位的负责人主动到宾馆来汇报工作,包括下面县里的头头脑脑们。汇报工作当然只是个说法,实际上也就是见个面,寒暄几句。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总要表示一下,大家来的时候是不会空手的。临走时,会放下一个信封,有的还外加点土特产和香烟。钱不会很多,大多是几千元,也有过万的。他们并不是有所图,就是为了混个脸熟。这年头,找什么人,做什么事,送多少礼,大家都心知肚明,能把握好分寸。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领导不一定记得谁看望过他,但一定记得谁没有看望他。
李非语估了估,这些天的见面礼累计起来,也有好几万了,退是不能退的,要是退了就不符合潜规则了,人家就说你李非语当不来官。可是,收了这些钱,李非语感觉心中有愧。对谁有愧呢,对送礼的人吗?当然不是,他们的钱都是公款,不会私人掏腰包的。对荆都人民有愧吗?怎么着都有点假惺惺的。再说,荆都人民整日里一个个都为生计忙碌着,才不会在乎一个与他们不相干的人愧不愧的,他们不需要。这样想着,李非语心里就有些坦然了。
接下来,市委全委扩大会议在花都大酒店隆重召开。柏安民在会上作重要讲话,孟扬帆作工作报告,对荆都市全年工作进行动员部署。会议指出,荆都市今年除了做好日常工作外,重点要全力推进“两兴”工程,即工业兴市工程和文化兴市工程。在会前讨论中,工业兴市的口号是孟扬帆提出来的,柏安民说,不能光抓工业,也要抓一抓文化,就提出了文化兴市工程。这就是“两兴”工程的由来,看来也是今年市里工作的主旋律。
工业兴市就要拓展和建设工业园区,开展招商引资,引进更多的企业落户。拓展园区是要巨额投入的,征地、拆迁以及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建设花的都是真金白银。为了融资,市政府决定加快城市新区建设进度,建设新区一方面是城市扩张的需要;另一方面,通过新区土地出让,在一定程度上也可弥补开发区建设投入的不足。文化兴市主要以荆都市流行了上千年的传统剧种南戏为抓手,举办首届南戏艺术节。柏安民在全会上表态说,要将今年的南戏艺术节作为文化兴市的核心工程,要将全国一流的明星和企业界名流请到荆都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要通过举办一场大型艺术盛会,促进经贸与文化、旅游的互动发展,提升荆都的影响力,吸引更多的客商来荆都投资兴业。
书记市长在会上说得大家热血沸腾,可一走出鲜花簇拥的会场,头头脑脑们又回到了原有的闲散状态,大家早已习惯了类似的豪言壮语。吃会议餐的人总是很少,来的都是领导,大家充分利用会议这个平台,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有的钻到这个酒店,有的钻到那个宾馆,互相交流感情去了。李非语则被官塘县委副书记贾新高留在花都吃海鲜。
此前,通过老同学高正言的介绍,李非语对贾新高这个人是有些反感的,但又经不住他的一再央求。不能说吃一顿饭的面子也不给吧,人家好歹也是一个县委副书记。
宴会上的菜肴有鲍鱼、鱼翅等,档次很高,看得出贾新高是真诚的。李非语在省城还是吃过几回真海鲜的,花都的海鲜,看起来像真的,吃起来是假的,一嘴的鸡精味。就说鱼翅吧,真的是一头粗,一头细,嫩滑有韧劲,假的精细均匀,而且一咬就断。鲍鱼实际上是一文不值的干石鳖冒充的,石鳖背部有八片壳板,即使壳板被剥掉了,但背面有明显的印痕。面对着这些假海鲜,李非语不仅没有提出疑问,还和大家一样,装作吃得有滋有味。在吃假海鲜的时候,李非语突然将假海鲜与官场联系了起来,不是吗,虚假无处不在,但还不能说破,还要认认真真地演好一场假戏,让各方都皆大欢喜。有人做过统计,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升值最快的是住房、墓地、乌纱帽、月饼和二奶;贬值最快的是职称、文凭、道德、诚信和人民币;绝对稀缺的是良心、清官、原生态和忠诚挚友。李非语相信,像良心、清官、原生态和忠诚挚友这些绝对稀缺的资源,肯定首先是从官场上开始缺失的。
李非语想起一个笑话。某领导快退休了,打算挑选自己最忠心的接班人。他的老婆说:“你在台上的时候,谁都挺忠心的,下台就不一定了,现在咱们来考验一下你的下属中谁最忠心,谁就可以当你的接班人。现在假设你犯事了,如果谁到咱家里来看你,那就是忠心;没有上门的,就是不忠心。”于是,领导的老婆编了一条短信,发给被领导认为是最忠心的几个部下。短信内容是这样的:“某某同志因为经济问题,已被纪检部门双规。”结果,这位领导在家中苦等了三日,未见到一个“忠心”的下属来电慰问,更谈不上上门来看他了。第四天头上,检察院的同志找上门来了。该领导大叫说:“我老婆编的那条短信是假的。”可检察官说:“你老婆的短信是假的,可你那几名下属已经自首,把你招出来了,这是真的,跟我们走吧!”
这是一个关于忠诚与出卖的段子。官场中的人,就像那句名言所说的,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酒足饭饱,临上车的时候,贾新高突然从车窗外塞进一个精美的纸袋,说李书记,这是官塘山区的特产有机茶,富含硒,你一定要尝尝。
李非语听说是茶叶,就收下了。回宾馆的时候,打开一看,纸袋里除了茶叶,还有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打开盖子,果然是一尊金马,沉甸甸的,金光闪闪,果然被高正言说中了。盒子上写着官塘县某某矿业工艺品公司。不过是一件小工艺品而已,说的真巧妙。送礼给领导并且考虑到了礼品可能给领导带来的风险,可谓用心良苦,这样的下属,不能不说是一个忠诚的人,你想批评人家都找不到理由。
李非语摇摇头,脸上挂着一丝苦笑。
身为市委副书记,难免天天应酬,白天酒桌上还热热闹闹,说的都是一些半荤半素的笑话和半腥半臭的官场轶事。虽然热闹,可是彼此之间总觉得隔着一些什么,这就是官场中的现实,大家可以一同共事、一同吃喝、一同娱乐、一同关照、一同发财,甚至一同嫖娼、一同倒霉,但不要痴心妄想在这里找到一个知心朋友。
一到晚上,李非语回到宾馆,独居一室,就倍觉孤单,也难免常常会想起妻子的事。因此,他基本上天天晚上都要把自己灌醉,进门倒床就睡,免得胡思乱想。
每到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他按时归来,当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楼梯口时,服务员杨琴就恰到好处地跑过来,把他扶进房间,端来一盘刚刚洗过的新鲜水果,又忙着拿来热毛巾给他擦脸,每次都关切地劝他不要喝得太多,会伤身体的。孤单的男人是脆弱的,没多长时间,李非语就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快乐地转来转去,有时难免会想入非非。
一次,李非语照例又喝得大醉。刚走进走廊,杨琴就像一只依人的小鸟,挽住他的胳膊搀扶他。李非语的身躯太过沉重,把杨琴压得踉踉跄跄。杨琴好不容易把李非语扶进房间里,他身子一歪,就倒在了沙发上。杨琴泡了一杯咖啡,一边打来热水替李非语洗脚,一边埋怨道:“李书记,不是叫您少喝点吗,怎么又喝这么多?”
“不喝怎么行……当官不喝酒,到哪没路走。”
杨琴咯咯地笑了:“我不相信,喝酒还能喝出路来。可是,你也要注意,不能喝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