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里住了三个多月,这期间一直是李磊在照顾我。冯奇来医院看过我几次,每次来都抱着大大的一束鲜花。她告诉我,这次营救我和李磊的任务是张局长特意安排的,张局长说她任务完成得很漂亮,让她回公安局继续当警察。她拿不定主意,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这全凭你个人的感觉,如果当警察能使你快乐,你就回去。”
临走时她问李磊什么时候结婚。李磊只是笑了笑,不说结,也不说不结。
自从那天从悬崖上下来,李磊的心情就一直是阴沉沉的。这也难怪,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一起从悬崖上摔下去,又一起被炸成粉末,她心里的感受是别人难以想象的。为了不触碰她的伤痛,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谈那件可怕的事,其实我连自己是怎么从山上下来的都不知道。因为我听到那声爆炸就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
我很想让她讲一讲后来的细节,可她只是告诉我伤势不算太重,经过治疗完全可以恢复正常。她每天抱着我上床下床,锻炼走路,有时一练就是一两个小时,累得满身大汗。尽管我们天天抱在一起,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感觉亲密了,那种触电似的激情再也没有出现过。这让我很困惑,不知道是她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有时甚至怀疑我们过去的激情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出院那天,她打了一辆车,把我拉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单元楼,坐落在市内黄金段的一个现代化小区里。我问她:“这是哪儿?”她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一进门,那种独具匠心的装修风格就把我吸引住了。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是用原木做成的,不上任何颜色,也不做任何雕琢,一色的木方和木板的简单组合,有一种原始美。特别有趣的是,在靠北面的一间小卧室里还搭了一铺炕。乍看起来,和我小屋里的炕是一样的,仔细一看却大不相同,这个炕是木制的,炕上铺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新苇席,炕里摞着两床家织布蓝花被,炕中间放着一张旧式的小炕桌,看颜色就知道是从旧物市场买来的那种。桌子上有一个盛满清水的圆柱形玻璃花瓶,水中养着一种叫时来运转的绿色植物,有很长很绿的叶子,有非常漂亮的白根须,那些根须在清水中盘根错节,两条红色的小鱼在根须间穿梭游弋,像一对情侣在远古的森林中玩耍嬉戏。
李磊问我:“喜不喜欢?”
我说:“何止是喜欢,简直是超喜欢。”
她说:“这就是你的新家。”
我说:“你什么意思?”
她说:“你原来的住处拆迁了,我就把你的东西全都搬到这儿来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房产证给我看,上面的产权人是我的名字。
我严肃地问她:“房子是你买的吧,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
她说:“我不想看见你再到处租房子。你是画家,应该有一个像样的画室,去看看吧,你的画室就在隔壁。”
我没有去看画室,从她的表情里我已经看出我们之间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我问她:
“磊磊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她说:“自从高洪亮和云云从悬崖上跳下去的那一刻,我的灵魂就离开了自己。我知道你爱我,为了我差一点就送了命。可是我已经爱不起来了,那一声爆炸和我的灵魂同在一起,不分昼夜地来折磨我。
那样的感觉我是说不明白的,我只能跟你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我这么做很卑鄙,可我没有办法。”
她从怀里掏出那叠画满玫瑰花的纸,把脸贴在上面,说:“这些玫瑰花,我带走,就让它们来陪着我吧。”
我看着她满眼充盈泪光,一下子全都明白了。我恨自己太粗心,从没有站在李磊的角度替她想一想,反倒让她对我说出这番难以启齿的诀别话。我还能责备她什么呢?难道我会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强迫她待在她最不愿意待的地方,每天都想起那些最不愿意想起的事?听着那可怕而又恐怖的声音吗?不,我不能,她的灵魂已经七零八落,我怎么忍心在她心灵的残片上散步呢?我现在该做的是让她尽可能地心安,她给我买房子在我看来是施舍,可这比起她所受到的伤害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了她能够安心地离开,我宁愿做一回小人。我接受了她的礼物,这是我惟一能做的事。要是连这一点事都不愿意为她做,我会觉得我不是人。
我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
“磊磊,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你走吧,不要总觉得对不起我,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而不是你。我爱你,就应该让你走,你走之后我会想你,你也会想我,这种遥遥千里的两地相思也许更好,更浪漫。牛郎织女不就是这样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似人间无数’。我们又何必非要做那种天天厮守的世俗夫妻呢?如果想见面,我们也可以见的……”
说到这儿我想告诉李磊,如果我有了钱就去南洋找她,可是这话又被我立刻打住了。我想起高洪亮也说过这样的话,怕再勾起她的伤心,就没有往下说,而是把话题转到房子上。我说:“这房子本来应该是我们两个人住,你不在,我只能在房子里天天想你。不过有句话我得说,要记住,你不欠我什么,什么都不欠。我们不能在一起只是因为没缘分,其实我们已经爱过了,不是吗?我们俩在小屋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不必太多,有了这段爱,我此生足矣。”
李磊哇的一声在我的怀里哭起来。
那一夜我们谁都不想睡,她让我给她脱去衣服,然后是她给我脱衣服,我们并排躺在那新搭的小炕上,盖上那床家织布的蓝花被。我们没有拥抱,只是手拉着手,就像两个婴孩儿那样看着天花板。
天与地如此静穆,我的耳畔仿佛响起了渔歌。
过了好久好久,我们谁都不说话,生怕打断了那本来就不存在的美妙音乐。我们五指相扣,我能从指根上感觉到李磊翻江倒海的脉搏,我想她也一定能感觉到我的。开始时我们俩的脉搏还有一点点差距,每次都是她的跳过了,我的才跳。渐渐地,这种差距越来越小,终于完全重合起来,形成了巨大的共振。我们的每一次心跳,都会落在同一个点上。血管也在十指的根部连在了一起,她的血流到我身上,我的血也流到她身上,波涛滚滚,浩浩荡荡地汇集成无数激流。
李磊的另一只手滑过了我的胸前,从手臂和肋间的缝隙中探进去,轻轻地,轻轻地把我的身体挪向她。我就像是一页书,被她轻轻地翻开,又柔软地覆在她身上。我感觉她的双手紧紧地箍住我,她的身体暖暖地贴向我。我也情不自禁地一只手插进她的腰际,一只手搂住她的后背,将她完完全全地拥为己有。我吻着她的唇,小心地,温柔地挺进她的身体,就像一条划入水晶洞中的船,生怕碰破了洞中的珍宝,只愿在水面上留下一点点微微颤动的涟漪。
月光从窗外放任地窥进来,把楼前的花影淡淡地印在墙上、床上、地上,看上去宛如一张水印的诗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