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亮的表情变得异常可怕,那个控制他脸部平衡的力量好像突然消失了,他的五官完全失控,先是剧烈地抖动,然后向不同方向延伸,两只眼睛越睁越大,好像再也闭不上。嘴巴一半拼命想张开,另一半拼命想闭上,张开的那一半已经把嘴角撕裂,鲜红的血沾在雪白的牙齿上,就像刚刚吃过人的恶鬼一样。他的嘴里发出了一种异常恐怖的声音,足可以把人的耳膜刺破。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清了他在喊什么。
“假的!假的!”他反复喊着这两个字,好像在告诉所有的人,这个世界全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
高洪亮像疯子似的在悬崖上乱跑,跑着跑着,竟站在了我面前,先是傻笑着,又冷不防地抓住我的双脚,拼命地向悬崖边上拉。在场的人全都吓呆了。李磊死死地抱住我,可是高洪亮力气奇大,连她也一块拖着走。阿珠跑上来帮她,企图把我从高洪亮手里抢下来,两个人的力量竟抵不过他一个人,她也被拖着在石板上向前滑。冯奇收起枪,跃过来,照着高洪亮的腿上就是一脚。这一脚却像踢在树上,高洪亮纹丝不动。她又不管不顾地想掰开高洪亮的手,可那手就像两把铁钳子,无论使多大力气也弄不开。我被他倒拖着,两只伤脚已经完全脱臼,疼得我差一点就失去知觉。我大声地叫喊着,让李磊和阿珠放开我,我宁可陪这疯子一块从悬崖上摔下去,可是我听不到自己的叫喊,一切声音都被这漫天大雾吸进去了。
大雾越来越浓,几乎弥漫了整个世界,所有的人和物,山和水,挣扎和叫喊,希望和绝望,都被它漫无目的地裹着,不知要带向何处。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唱歌,那是一种缠绵哀婉的女声,听起来让人不禁落泪: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我听出来了,那唱歌的人正是李磊,她满面是泪,一边紧紧地抱着我,一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唱着,歌声中不时夹杂着呜咽和抽泣。
泪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淌,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应和着这支曲子的节奏。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高洪亮站住了,像个木偶似的四下里转着头,好像在寻找这歌声的来源。当他终于看清是李磊在唱歌时,突然松开手,我的两只脚嘭的一声落在地上。我看见他直勾勾的眼里开始泛起泪光,继而眼泪像决堤似的从眼眶里涌出来,汹涌澎湃地在脸上流淌。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嗷的一声,高洪亮仰天长嚎起来,双腿跪地,两臂下垂,极像一只绝望的狼,那声音既恐怖,又苍凉。
哭着哭着,他一把抱住李磊,用他那乱蓬蓬、湿乎乎的头在磊磊的怀里拱来拱去,一边叫着:“李磊,你是李磊吗?是我杀了你父亲,我愿意赔罪,你杀了我吧,杀死我!”
李磊直直地坐在地上,两眼直视着天空,一动也不动。
“李磊,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杀了你父亲,你怎么会原谅我呢?李磊,你打死我吧,我有枪,你用枪毙了我。”他把手伸进自己怀里乱摸,显然是在摸枪。
“我的枪呢?我的枪哪儿去了?我的枪呢!”
“没关系,不用枪也行,我们不用枪,我身上有炸弹。”
他哗的一声撕开上衣,露出捆在腰上的炸弹:“你看,我不骗你,我身上真的有炸弹。我让袭人送我们走。袭人,袭人!快按起爆器,快呀!”
大家这才想起云云。我向大树的方向望去,她还靠着树干站着,像个死人,手里的起爆器却还高高地举着,和刚才的姿势一模一样。
“袭人,你想背叛我吗?你这该死的贱货,快按起爆器!”
云云的姿势仍然没有变,整个身体像一片叶子似的贴在树干上。
眼睛也没有动,仍然看着前面那莫须有的目标,只有嘴唇在微微地动着。
“不,我不是你的丫鬟,我不是你的袭人,我是赵云,是一直爱着你的云云。”这时,她把脸转向高洪亮,满眼是期待和乞求的泪光。
“这么多年,我只是一个人在爱,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你只是把我当成仆人,当成奴隶,可我不是,我爱你!每时每刻都在爱着你。你能过来抱我一下吗?你能给我一点儿温存吗?我没有太高的奢望,就这一点点。你过来,过来抱着我,我是你的。”
高洪亮好像被她施了魔法似的,先是直勾勾地望着她,后来便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去。当他走到她的身边时,她伸出了双手把他揽在怀里,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她闭上眼,深深地吻着他,突然身子一歪,抱着高洪亮滚下了悬崖。
继之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股强大的气浪从悬崖下面直冲上来,带着刺鼻的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