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上海,住在客栈里,其实各有去处——李鹤汀长三里有相好,李实夫却不喜欢长三堂子,说那些客人都是“铲头”(冤大头),宁愿偷偷去打野鸡——要偷偷去,因为打野鸡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是非常塌台、非常不体面的事情。野鸡是他的仆人匡二这个层次的人打的。
一打打上个诸十全。年轻漂亮,温柔巴结。李实夫以为是捡到了便宜。然而这里面名堂也并不少。第一次过夜之后,戏就演上了。
李实夫早上醒来,看到诸十全哭得梨花带雨,问又不说,还是老鸨诸三姐——她亲娘——上来,绕着弯儿,半推半就,半吞半吐,终于说了。说这诸十全,本也是清清白白幸幸福福的良家小媳妇,就是年前去亲戚家吃喜酒时,她丈夫为了装体面,要她戴了一副头面首饰去,结果却弄丢了,不得已,才出来做生意。因为生意难做,所以想起来就要哭。
说得有来有去,还有细节,说得像真的一样,说得诸十全可怜无辜简直就是莫泊桑《项链》女主角。然而这到底是真是假呢?这书有趣就在这里,喜欢打谜。不告诉你。是真的也有可能。更大的可能是假的。首先诸三姐就是个撒谎精。我们刚刚做生意啦,你是头一家客人啦(其实前面还有个姓陈的,第一次上场向堂倌问姓陈的来了没有),我们这儿干干净净啦(其实有性病,并且毫不客气地传给了李实夫)。
没一句实话。而且诸三姐和那个拐卖良家妇女的郭孝婆是拜姐妹,一直亲亲热热地往来一处——那她的人品也绝对好不了。
李实夫这老头是个老抠门。心上除了钱——也许还要加上鸦片——就没别了。作者在前面已经几处着墨,写他小气。场面上不得已叫个长三倌人——还是老屠明珠——在大家的起哄之下——心疼死了。
黎大人买个古董花瓶,说是要几千几千,他立刻咋舌:这个买它作什么,不要买了。让这老抠门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一拍胸脯“这个事情我来解决”是不可能的。不过倒也一次(为这一夜)拿了五块洋钱出来,对他来说,算是顶不容易了。
诸三姐却不要。说现在给我们随时也就花掉了,凑不成。隔两天一齐给好了。既表示是诚意,大约也暗示一齐给,那自然应该是一笔罢。李实夫也答应了。毕竟钱在他手里。
看诸三姐这颇费心机,又是演戏,又是扯谎,又是给钱不要,欲擒故纵,那最后诸十全从李实夫处到底拿到多少钱,有没有够一副“头面”呢?作者写到这里,又是一笔搁下,继续玩藏闪游戏去了。这是第十六回的事。直到第二十一回,才通过钱子刚的介绍说了出来:“三姐的亲生女儿诸十全,做了姓李的客人,借了三百洋钱买的诸金花。”
三百洋钱不是小数。按着第三十三回中洪善卿所说头面的行情,便是翡翠的,百十洋钱也是一副——也有千把的,那是全绿的,顶级的,不见得诸十全的丈夫帮她借的就是这种吧;那么三百洋钱完全可以买到一副中档头面了。“借”到三百洋钱,倒去买讨人,可见并不需要买“头面”。只可惜买来讨人诸金花笨头笨脑不会做生意,为此诸三姐合着郭孝婆把她打得遍体是鞭痕,并多处烧红烟签烙出的印子——再想想前面所说的那个头面的事情,这样的一个心黑手狠、良心全泯的老女人,她的话你说信得信不得?
三百洋钱倒也罢了,最美中不足是性病这个“赠品”,把个“十全十美”的艳遇打折变成了十全九美,算下来李实夫贪的这个便宜其实一点儿也不便宜。然而这比起他侄子李鹤汀所遭遇的倒实在不算什么,所以李实夫最后还能对李鹤汀幸灾乐祸一番。
淑女知己
李鹤汀喜好打牌——赌钱;每次来上海除了办“正事”,就是办这个事了。
李鹤汀在长三里的相好,名唤杨媛媛。杨媛媛这个名字听起来颇似大家闺秀,她本人看上去也是很有大家闺秀的范儿的,赵朴斋叫个幺二陆秀宝,为了向赵朴斋讨要东西,讨得眼泪汪汪,被大家嘲笑,李鹤汀说:“他们幺二上许多功夫,自己做惯了不觉得。”杨媛媛便嗔而制止:“要你说他们!”俨然一个有风度、有教养的长三淑女。
杨媛媛和李鹤汀做相好的时间应该也不短了。对他的饮食爱好都了解——知道他喜欢糟蛋,他胃口欠佳吃不下饭,她便叫开一个糟蛋来。处处表现体贴关心,更劝他不要赌,伤钱又伤身。很有贤知己的感觉。
然而这里面也有一个小事情值得玩味。还是第十六回,李鹤汀去杨媛媛寓,杨媛媛还没起床。李鹤汀揭开帐子,便要去摸,杨媛媛醒来,将手揣住。然后杨媛媛起床,要穿衣服,却先把“捆身子”——内衣——扭好,并让李鹤汀走开。
乍看这是杨媛媛作为一个优雅的淑女的正常表现,不愿意形容不整地出现在男人面前,即使是心爱的男人。然而香港女作家张小娴在她的爱情指导小书里说:如果你的女朋友不愿意在你面前穿换衣服,明她不爱你了。也许,对李鹤汀这位顾客,杨媛媛在内心里并不像外表上那样对他上心——这也很正常,但这只是可能性之一。
李鹤汀并非常年在上海的。这二人此时也算是“小别胜新婚”的阶段,她不应该如此一本正经。
要么就是杨媛媛对这方面兴趣不大——那可能她的兴趣就在其他方面,比如弄钱。
而作者另一边又暗下伏笔,写李鹤汀牌瘾大,但水平很差——甚至也没兴趣研究研究、提高提高。第二十五回写李鹤汀在马桂生家打牌,大家都在边打边算计——洪善卿推托说不会,却也从旁察看,默默寻思;从来“只是应酬倌人,没什么大输赢”的陈小云也像模像样地算出一个结果来,虽然是错的,倒是在外资洋行上班的白领人才吴松桥精算得法,答案正确,张小村也说是这样,可见也是老油条一根,只有李鹤汀,“‘你们几个人都有这些讲究!谁高兴去算它呀!’说着,便历乱掳牌。”——这种人不输钱谁输钱?难怪跟他半生不熟的张小村等都想办法与他打牌——谁能拉着与他打牌就等于赢钱了。杨媛媛也说他:“你倒是会输啊,没见过你赢过。”像老婆责怪老公似的口吻,然而作者却在回目中暗示她与赌家“暗通谋”,想是看好了李鹤汀这一“资源”与“商机”——作为他的相好的她也是最具优势的——投其所好地帮他介绍联系赌家,暗中分钱。
至于杨媛媛怎么个“通谋”法、又怎么分钱,作者却全无一字描述——这是作者惯用的手法,吊起读者的胃口,却偏不给你说清楚,让你可劲儿猜谜去,也许作为作者的乐趣正在于此,我们只能自己寻找些蛛丝马迹——诸如第十六回李鹤汀去尤如意家打牌之前,杨媛媛所说这段极之平常正常的话:也好,你去别处赌,也省得人家对我们说三道四,你家叔还怪我们。
——似乎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提前洗脱之意。的确,若在她家里赌,一输几万,想说跟自己没关系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李鹤汀“最后一场”几乎“输尽积世资”的大赌,过程是这样的:本来输不过两千多,心中懊恼,想就此停歇,不料风色突变,又连输进去,到五六千。这时他反倒不想收手,要急于翻本了。于是就此下去。
直输个天昏地暗。交出了连庄票带十几只金锞合一万多还另借了五千才得出场子——这很像有些人在情场上的做法,既不如意,走人便罢,却因为不甘输,要“翻本”,反而继续追加投入,最后“血本”无归。
也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因为这叔侄一个住进了野鸡家,一个忙着赌钱输钱,他们的仆人匡二趁机偷了主人放在客栈里的金银财宝,跑了个无影无踪。有趣的是,叔侄二人的东西是放在一处,李实夫的他倒是没动,只把李鹤汀的悉数拿走——大约是觉得与其你自己赌掉糟蹋掉,不如我取之——这也算是取之有道罢?
于是李实夫笑而讽刺道:“他倒是有意思!你是个大爷,白花掉不要紧,都偷了你的东西。不然嘿,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要啊?”
不要骂李实夫这当叔的太不厚道。就在这之前李鹤汀也正嘲笑性病治疗中、“额角尚有好几个疮疤,(面前)烟盘下一叠竹纸不停擦拭脓水”的他:“我说要玩还是花掉点钱没什么要紧。像我家叔这时候可受用啊?”
匡二偷了金银财宝,衣锦荣归,还带着个漂亮的老婆——老婆不是别人,正在他在上海打的野鸡潘三,偷东西也是潘三的主意加唆使——第五十三回中,潘三“一手拉着匡二至床前藤椅上叠股而坐,密密长谈……谈了半日,不知谈的什么事。”还是回目“私窝子潘三谋胠箧”点明了其中的玄机。
这乡下来的主仆三人,倒是一个不拉,全都掉进了大上海风月场的温柔乡的陷阱里。倒也合了作者开篇所说的“劝世”之意。只是在作者那描尽市井生活生动有趣的文字以及种种的猜谜之中,让人体会更多的,还是阅读的快乐,而且是“偷着乐”的那种快乐——在此处虽有不厚道的嫌疑,却还是忍不住要乐!
失窃之事,李鹤汀自然少不得去报官——倒不是指望追回,而是因着高亚白指教:以免那匡二在外再闯下什么祸事发作,官府还要找你这东家要人。杨媛媛误听以为他是为赌博之事而报官,“杨媛媛白瞪着眼,问:可是你去报的官啊?”这笔法和写黄翠凤颇似:美啊美,总是美,而且还美得端正高贵,直到最后一刻才让她们露出真实的面目——类似于红粉瞬变骷髅的幻术般,令人除了惊叹,唯有无语。
然而很快杨媛媛又找着个话头给自己翻案洗白,“昨天癞头鼋到我们那儿来,说要办周少和”——周少和便是那牵头的大赌棍,“这周少和是租界上出名的大流氓,堂子里哪一家不认得他!上回大少爷同他一起打牌,我们也晓得他自然总有点花样。不过我们吃了把势(编者注:旧社会称妓女行业。)饭,要做生意的,可敢去得罪个大流氓?
就看见他们做花样,我们也只好不做声。这时候癞头鼋倒说我们跟周少和通同作弊,可有这种事!”杨媛媛说完还“满面怒容,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说得李鹤汀又笑又叹,众人也只好劝慰她几句。
其实她此刻好好地在这里,说明并没有被赖三捉去法办。显然搞定赖三对她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令人想起一开始李实夫就说她是租界里的“一档脚角”——李实夫老财迷看不透诸十全这个小狐狸,对这种高段位的女人反而直觉警惕,倒也有趣——真真正正,果不其然。
吃肉的对面是挨打——多情总比无情苦
有些东西,学不来的
“只看见贼吃肉,不看见贼挨打”这句俗话,揭示了吃肉与挨打——风险与利益的辩证关系:看一个人不能光看其光鲜得意的一面,也应该想到这底下都是有代价的。
问题是有时候我们看到的挨打的和吃肉的并不是同一个人……或者吃肉最多的并不是挨打最多的,挨打最多的可能没吃着肉或者吃着很少——当然,这也是蛮公平的,对个体是不公平,但对整体是公平的:有吃肉的,有挨打的。这个世界就这样得以维持平衡,并将一直维持下去。
天分的重要性就在这里了。天分高的,可以稍挨打之后便学聪明,以后就不用挨打或少挨打而多吃肉。天分差的就麻烦了。
当然天分也分很多种的。某方面天分差也许另一方面天分高。用励志的光明的调调来说:每个人都有成功的机会。但这个规律并不适合风月场所——情场;因为这里面的天分只有一种:会做生意、能抓住男人的心及至抓住男人钱包的天分。所以在《海上花》里除了有长袖善舞如鱼得水洋洋得意的女子,也有一些似乎是教也教不会,学也学不来,永远不得要领,只能挨打的女子。
首先就是周双珠家的周双宝。周双宝长得不好看,人还笨——洪善卿问周双珠新买的讨人可好看,周双珠说总比双宝好看罢;偏偏这新讨人周双玉才进来就跟周双宝不对付,想来周双宝本来就对其怀抱敌意,因为她的到来自己被赶到楼下去住,那是次等的待遇,不服之情流露于表。结果被对手整得够呛——和这个会在心里使狠劲、面目却静秀的楚楚可怜的对手周双玉相反,周双宝不但心里没数,话还特别多——笨人不多话,总归是错也有限,“你不开口,没人知道你是傻子。”虽然作者没有写她在场面上是什么样的表现,以致生意不好,但以她这样的智商和情商,倒也不难猜测。
然后就是黄翠凤家的黄珠凤,她是没眼色、木讷,而且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第七回中罗子富夜访黄翠凤,然而黄翠凤出局未归,他觉得受挫不爽,要走,留不住,黄家的另外一个讨人、还比她小一岁的黄金凤便知道赶急去大声知会黄二姐,总算留住了——留不住也可以洗脱责任——拉住罗子富,让宽衣多坐。“说着,伸手替罗子富解纽扣。金凤见了,也请汤啸庵宽衣。”——而这个时候黄珠凤还站在一旁不知道干吗呢。见黄二姐瞪眼才慌慌张张地过来装水烟。
周双珠说周双宝“也是巴不得要好。”却没办法。好不起来。但至少周双宝还巴不得要好——有上进的意愿,黄珠凤索性是连争气的意思也没有,大概小孩子挨打的次数太多,麻木了——不但被老鸨黄二姐打,被大先生大姐大黄翠凤打,甚至娘姨杨家妈都可以随时拎住她的耳朵来几下——老娘姨一般都有带档(股份)的,相当于股东,虽然是小股东,倌人不会做生意等于也对不起自己。
黄珠凤比起周双宝唯一好在同级小姐妹黄金凤心地厚道和她还好,不像周双宝老被周双玉欺负——周双玉进门之前她都没挨过打,只经常被骂一骂罢了,挨打都是双玉进门之后的事——最后还差一点被周双玉挑拨卖进黄二姐家——幸好周双珠及时阻止,否则正好和黄珠凤做伴,一对苦姐妹以后一起挨打。
生存的法则是残酷的。在这样一个更多是全靠“天生的本事”吃饭的环境里,学习、励志、努力,似乎都没有用。因为有些东西如眼色心机手段就恰是有些女人打死也学不会的,更遑论还要能把握分寸恰到好处。
(不过好在周双宝运气不错,最后还有个相好的客人替她赎身,娶进了家——大概看出来她就是笨点,有点“倒三不着两”,却没什么坏心——被“待以正室之礼”,生儿育女,按世俗眼光来看,是福气最好的一个。这应该是她自己也没有想过的,曾经她嘲笑那些想嫁人当大婆的倌人,多起劲。显然对自己的未来不作指望,混沌忍活而已。)对于挨打,周双宝和黄珠凤的反应是完全一致的:不反抗。周双宝顶多是听到喝叫,“战惕趋至”——小心不至于扑头一下子给打得太惨。既不会做生意,“不争气”,挨打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大概也是堂子里的基本法则。
但也有一个不甘忍受的人物就是诸金花。扬言以罢工来反抗老鸨的毒打,结果招来了毒打。而她的指导老师居然是资深倌人黄翠凤。
所以作者在回目里嘲笑她是“枉投师”。
别人的方法不一定适合你
黄翠凤反制老板的事迹,陶云甫是这样介绍的:“还是翠凤做清倌人的时候,跟老鸨吵架,被老鸨打了一顿。打的时候,她咬紧了牙齿,一声不响;等到娘姨她们劝开了,榻床上一缸生鸦片,她拿起来吃了两把。老鸨晓得了吓死了,连忙去请了先生来。她不肯吃药嘛,骗她也不吃,吓她也不吃。老鸨可有什么法子呢。跪了替她磕头。后来老鸨对她说:从此以后一点都不敢得罪你就是了。这才算吐了出来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