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备纪年时月日,《尚书》往往有年有月有日而无时(唯“秋大获”一句纪时,其余不见),其纪年月日,又无定例。如《书序》:“唯十有一年,武王伐殷。”此所谓“十有一年”者,以文王受命起数,非武王之纪元也。纪年之法,苟且如此,即为未有《春秋》编年之法之故。
今人以为古圣制礼作乐,必无不能纪年之理。其实,非唯周公未知纪年之法,即孔子亦何尝思及本纪、世家、列传哉!太史公《三代世表》谓“余读牒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牒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可见史公所见周秦以前书不少,而纪年各不同。
今观《竹书纪年》(七国时书),自黄帝以来,亦皆有年数。而与王孙满所称“鼎迁于商,载祀六百”之言违异。此为古无纪年之作,后人据历推之(战国时有六家历,《汉书?律历志》所云黄帝、颛顼、夏、殷、周及鲁历是也。《艺文志》“春秋家”有《太古以来年纪》二篇,当亦此类)。各家所推不同,故《竹书》所载与古语不符也。
太史公不信谱牒,故于三代但作《世表》,共和以后,始著《十二诸侯年表》。《大戴礼?五帝德》称宰予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令,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耶?抑非人耶!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如当时有纪年之书,宰予何为发此问哉!刘歆作《三统历》以说《春秋》,班氏以为推法密要,然周以前不可推。以古人历疏,往往有日无月,不能以月日推也。
《十二诸侯年表》,始于共和元年。余意《春秋》之作,即在共和之后。盖宣王即位,补记共和国时事,而有《春秋》也。观《十二诸侯年表》,诸侯卒与即位均书年,可见《春秋》编年之法即在此时发明者,于是厉王出奔,宣王未立,“元年”者,谁之元年乎?《春秋》以道名分,故书共和元年也。《墨子?明鬼》,历举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而始于杜伯射宣王事。前乎此者,但征及《诗》、《书》而已。可见宣王以前无《春秋》也。
宣王中兴令主,不但武功昭著,即文化亦远迈前古。改古文为籀文,易纪事以编年,皆发明绝大者也。至列国之有《春秋》,则时有早晚,绝非同时并作。《晋世家》记穆侯四年取齐女姜氏为夫人,当周宣王二十年,是晋于是始有《春秋》。其余各国,皆在宣王之后。鲁之《春秋》,始于隐公元年,当平王四十九年,上去共和元年历一百一十九年。其所以始于隐公者,汉儒罕言其故。杜元凯谓平王东周之始王,隐公让国贤君,故托始于此。此殆未然。列国《春秋》,本非同时并作,鲁则隐公时始有《春秋》耳,非孔子有意托始于隐公也。
后人以太史公“世家”首太伯,“列传”首夷齐,推之《春秋》殆于鲁隐,其意正同。其实太史公或有此意,孔子则未必然。隐公但有让桓之言,而无其实事。云“使营菟裘,吾将老焉”者,不过寻常酬酢语耳,何尝真以国让哉!
周之史官有辛甲、尹佚。尹佚即史佚,其书二篇,《艺文志》入墨家。《吕氏春秋?当染篇》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当作平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墨子之学,出于史角,由此可知史角即尹佚之后。鲁有《春秋》,殆自史角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