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文选》所录魏、晋间四言之作,语多迂腐。自是之后,四言衰歇,五言盛行。李白谓“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尤其靡也”,然所作《雪谗诗》讥刺杨妃,有乖敦厚之义,或故为大言以欺人耳。又杂言一体,《诗经》所有,汉乐府往往用之,唐人歌行亦用之。夫抒写性情,贵在自由,不宜过于拘束,如必句句字数相同,或不能发挥尽致。故杂言之作,未为不可。今人创新体诗,以杂言为主,可也,但无韵终不成诗耳。(以上论诗之大概。)
太史公谓古诗三千余篇,盖合六诗、九德之歌言之。孔子删《诗》,仅取三百余篇,盖以古诗过多,不能全读,故删之尔,或必其余皆不足观也。或谓孔子删《诗》与昭明之作《文选》有异,余意不然。《文选》为总集,《诗经》亦总集,性质正复相似。所谓“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者,绝非未正以前,《雅》入《颂》、《颂》入《雅》也。《雅》主记事,篇幅舒长;《颂》主赞美,章节简短。但观形式,已易辨别。且其声调又不同,何至相乱,或次序颠倒,孔子更定之耳。
《风》、《雅》有正、变(盛周为正,衰周为变)。《颂》无正、变。因《风》、《雅》有美有刺,《颂》则有美无刺也。《鲁语》闵马父之言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今《商颂》仅存五篇。其余七篇,或孔子时而已佚矣。据今《商颂》,有商初所作,亦有武丁时所作,而《周颂》皆成王时诗,后则无有。
《孟子》曰:“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故颂声未息,周则成王以后无贤圣也。或以《鲁颂》为僭天子之礼。若然,孔子当屏而不录。孔子录之,将何以说?案《周官?籥章》,吹豳诗以逆暑迎寒,吹豳雅以乐田峻,吹豳颂以息老物。同为《七月》之诗,而风、雅、颂异名者,歌诗之时,其声调三变尔。
《豳风》非天子之诗,而可称“颂”,则《鲁颂》称“颂”孔子录之,无可怪也。今观《泮水》、《閟宫》之属,体制近雅而不近颂,若以雅为称,则无可讥矣。
《史记?孔子世家》称“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然则今之《诗经》在孔子时无一不可歌也。《汉书?礼乐志》云:“河间献王献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是其乐谱尚在。后则可歌者,唯《鹿鸣》、《伐檀》等十二篇耳。近人以《鹿鸣》、《伐檀》等谱一字一声,无抑扬高下之音,疑为唐人所作。然一字一声,不但《诗经》为然,宋词亦然,姜夔、张炎之谱可证也。
一字之谱多声,始于元曲。古人未必如是。孔子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汉儒解“郑声”,以为烦手踯躅之声。张仲景《伤寒论》云:“实则谵语,虚则郑声”。“郑声”者,重语也,可见汉人皆读“郑”为“郑重”之郑,“郑声”即一字而谱多声之谓。唐人所重十二诗之谱,一字一声,正是雅乐,无可致疑(以上论《诗》之可歌)。
《诗》以口诵,至秦未焚。汉兴有齐、鲁、毛、韩四家。齐、鲁、韩三家无“笙诗”,为三百五篇。毛有“笙诗”,为三百十一篇。笙诗有其义而亡其辞,则四家篇数本相同也(笙诗六篇,殆如今之乐曲,有声音节奏而无文词)。所不同者,《小雅》“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数句,三家所无,而毛独有,此其最著者也。其余文字虽有异同,不如《尚书》今古文之甚。以《诗》为口诵,故无形近之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