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受吐蕃、回纥之侮,异族又骎骎驾中国上矣。其后五代扰攘,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皆沙陀部落,石且以燕云十六州割让契丹。宋兴亦无如之何,河北境土,日蹙日削,勉强支持百五六十年,金人起而汴梁不守矣。南渡偏安,更不足论。及蒙古混一,中国沦于夷狄者八十九年。明之兴,始得光复旧物,其胜于唐、宋者有数端焉。洪武收复辽东,征服云南。永乐更灭安南,改设行省(惜仅二十余年即受黎利之绐许其称藩),使节远至斐州,南洋岛夷,莫不营服。
及土木之变,英宗北狩,而丧君有君,不必为肃宗之即位灵武,亦不至如徽、钦之羁死五国,卒使也先礼送英宗南还。世宗时俺答入寇,终受敕封而去,直至万历季年,群阴构祸,努尔哈赤起,明乃渐以不振。此盖天子守边,人自不得不致死于驱除异族也。(北京东邻辽东,北接热河、察哈尔。异族逼处,非安享太平之地,故明时传云天子守边。)自霸期既毕,能保持攘夷之功者,唯朱明一代而已。
霸期以前,西周保持不过三百余年;霸期以后,朱明保持二百五十余年。独此霸期中,保持至九百年,管仲之功真不在禹下矣。孔子作《春秋》,焉得不称齐桓、晋文哉?孟、荀生于中国强盛之时,故小管仲而羞桓、文;如生于东晋之后,当亦不言管仲功烈之卑也。儒家对于历史,往往太疏,不综观事之本末,而又有门户之见,故其立论不免失中。
孔子作《春秋》,确立民族主义;三传释经,虽有不同,而内诸夏外夷狄之义则一。管仲建此功,孔子立此义,以故中国屡亡,而卒能复兴。是以承平之世,虽有赖于儒家;而国亡再起,非归功于史家不可。今者外患日深,骤图富强,谈何容易!唯有立定民族主义,晓然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本之《春秋》,推至汉、唐、宋、明诸史,人人严于夷夏之防,则虽万一不幸而至下土耗,终必有复兴之一日也。
今吾人言读经尊孔,而敌人亦言读经尊孔,鳃鳃者深恐将来为敌人愚弄。吾谓不然。民族意识之凭借,端在经史。史即经之别子,无历史即不见民族意识所在。盖凡百学术,如哲学,如政治,如科学,无不可与人相通,而中国历史(除魏、周、辽、金、元五史)断然为我华夏民族之历史,无可以与人相通之理,故吾人读经主旨,在求修己之道,严夷夏之辨。前此满清入关,何尝不思以读经尊孔,愚弄吾人?玄晔、胤祯,出其雷霆万钧之力,威胁利诱,卒之民族主义,历劫不磨。盖读书种子不绝,《春秋》“内诸夏,外夷狄”之义长在人心,一触即发,何惧乎异族?何畏乎愚弄?若至经史道丧,儒学废绝,则吾炎黄裔胄,真沦于九幽之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