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传世,江河不废。历代材智之士,籀读有得,施之于用而见功效者,不胜偻指,然以考信自矜则寡。盖经除今文、史除杂史而外,率皆实录。实录者,当时之记载也。其所根据,一为官吏之奏报,二为史臣所目击,三为万民所共闻,事之最可信者也。其有传闻异辞而记载歧异,经后人之考定者(如司马温公《通鉴考异》之类),取舍有准,情伪自明,歧异之说,遂成定案,斯亦实录之次也。
至若帝王初兴之瑞象,语涉怪诞,于理必无,且非史臣所目击,万民所共闻,奏报之所有,自然乖于实录。其或当时史臣,阙于记载,后人据私家著录,掇拾成书,如史公作《史记》时,六国史记俱尽,苏秦、张仪、鲁仲连之语,皆据其自著之书,语虽非伪,然诸人自言其效,未免夸大,非事实所真有。以无国史,不得不据此乖于实录之言耳。
后此宋祁《唐书》,好采小说,时吴缜已纠其缪矣。舍此以外,虽有曲笔,十约八九可信,斯实录之所以可贵也。经史所载,除今文、杂史而外,大氐实录,后人无容置喙。王充之徒,于古籍加以驳正,非驳辨经史正文,乃是正汉初诸儒说经之失当,与夫讥弹当时诸子所载之不合情理耳,非今人所谓怀疑也。刘知几抱孤愤而作《史通》,据《竹书纪年》以疑《尚书》,不知《竹书》非当时之实录,乃魏安釐王时追记商周之事。事隔千年,如何可信?据之立论,真所谓以不狂为狂矣。前人疑古,唯韩非为有特见。然法家之言,过于执滞,未为通方之论。
《难》篇论舜耕历山,期年而畎亩正;渔于河滨,而渔者让坻;陶于东夷,而器不苦窳,终以“当时尧安在”五字难之,谓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令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
又《五蠹》篇言尧舜禅位,实无足称。其说曰:“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监门之养,不亏于此矣。以是言之,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不足多也。”余谓韩非之言,乍闻似觉有理,细察乃知可笑。何者?尧之在位,不过使人民安乐而已,非能化全国之人,俱进于德让也。如果能之,何以不能化亲近之四凶哉?韩非疑尧与舜不能两得,乃过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