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帝王》言变化不测之妙。列子遇季咸而心醉,归告其师壸子。季咸善相人,壸子使之相,示之以地文,示之以天壤,示之以太冲,最后示之以虚而委蛇,季咸无从窥测,自失而走。此如《传镫录》所载忠国师事,有西僧能知人心事。师往问之,僧曰:“汝何以在天津桥上看猢狲耶?”师再问之,僧又云云。最后一无所念而问之,僧无从作答,此即壸子对季咸之法矣。
要之,内篇七首,佛家精义俱在。外篇、杂篇与内篇稍异。盖《庄子》一书有各种言说,外篇、杂篇,颇有佛法所谓天乘(四禅四空)一派。《让王篇》主人事,而推重高隐一流。盖庄子生于乱世,用世之心,不如老子之切,故有此论。郭子玄注反薄高隐而重仕宦。此子玄之私臆,未可轻信。子玄仕于东海王越,招权纳贿,素论去之,故其语如此,亦其所也,唯大致不谬耳。外篇、杂篇为数二十六,更有佚篇,郭氏删去不注,以为非庄子本旨。杂篇有孔子见盗跖及渔父事,东坡以为此二篇当删。
其实《渔父篇》未为揶揄之言,《盗跖篇》亦有微意在也。七国儒者,皆托孔子之说以糊口,庄子欲骂倒此辈,不得不毁及孔子,此与禅宗呵佛骂祖相似。禅宗虽呵佛骂祖,于本师则无不敬之言。庄子虽揶揄孔子,然不及颜子,其事正同。禅宗所以呵佛骂祖者,各派持论,均有根据,非根据佛,即根据祖,如用寻常驳辩,未必有取胜之道,不得已而呵佛骂祖耳。
孔子之徒,颜子最高,一生从未服官,无七国游说之风。自子贡开游说之端,子路、冉有皆以从政终其身。于是七国时仕宦游说之士,多以孔子为依归,却不能依傍颜子,故庄子独称之也。东坡生于宋代,已见佛家呵佛骂祖之风,不知何以不明此理,而谓此二篇当删去也。
太史公谓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剽剥儒、墨。今观《天下篇》开端即反对墨子之道。谓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则史公之言信矣。唯所谓儒者乃当时之儒,非周公、孔子也。其讥弹孔子者,凡以便取持论,非出本意,犹禅宗之呵佛骂祖耳。
老子一派,传者甚众,而《庄子》书,西汉人见者寥寥。史公而外,刘向校书,当曾见之。桓谭号为博览,顾独未见《庄子》。班嗣家有赐书,谭乞借《庄子》,而嗣不许。《法言》曾引《庄子》,殆扬子云校书天禄阁时所曾见者。班孟坚始有解《庄子》语,今见《经典释文》。此外则无有称者。至魏晋间,《庄子》始见重于世,其书亦渐流传。自《庄子》流传,而清谈之风乃盛。由清谈而引进佛法,魏晋间讲佛法者,皆先究《庄子》(东晋支遁曾注《庄子》)。
《宏明集》所录,皆庄、佛并讲者也。汉儒与佛法扞格,无沟通之理。明帝时佛经虽入中土,当时视之,不过一种神教而已。自《庄子》之说流行,不啻为研究佛法作一阶梯,此亦犹利玛窦入中国,传其天算之学,而中国人即能了悟。所以然者,利玛窦未入之前,天元、四元之术,已研究有素,故易于接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