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篇:“南伯子葵问乎女偊,女偊称卜梁倚守其道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天下者,空间也。外天下则无空间观念。物者,实体也,外物即一切物体不足撄其心。先外天下,然后外物者,天下即佛法所谓地水火风之器世间,物即佛法所谓有情世间也。
己破空间观念,乃可破有情世间,看得一切物体与己无关,然后能外生。外生者犹未能证到不死不生,必须朝彻而见独。朝彻犹言顿悟,见独则人所不见,己独能见,故先朝彻而后能见独。人为时间所转,乃成生死之念。无古今者,无时间观念,死生之念因之灭绝,故能证知不死不生矣。佛家最重现量,阳明亦称留得此心常现在。
《庄子》云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者,亦此意也。南伯子葵、女偊、卜梁倚,其人有无不可知。然其言如此,前人所未道,而庄子盛称之,此即与老聃异趣。
老子讲求卫生,《庚桑楚》篇,老聃为南荣趎论卫生之经可见。用世涉务必先能卫生。近代曾国藩见部属有病者辄痛诃之,即是此意。《史记?老子列传》称老子寿一百六十余,卫生之效,于此可见。然庄子所以好言“不死不生”,以彭祖、殇子等量齐观者,殆亦有故。
《庄子》书中,自老子而外最推重颜子,于孔子尚有微辞,于颜子则从无贬语。颜子之道,去老子不远,而不幸短命,是以庄子不信卫生而有“一死生、齐彭殇”之说也。
内篇以《逍遥》、《齐物》开端,浅言之,“逍遥”者,自由之义;“齐物”者,平等之旨。然有所待而逍遥,非真逍遥也。大鹏自北冥徙于南冥,经时六月,方得高飞,又须天空之广大,扶摇、羊角之势,方能鼓翼。如无六月之时间,九万里之空间,斯不能逍遥矣。列子御风,似可以逍遥矣,然非风则不得行,犹有所待,非真逍遥也。
禅家载黄龙禅师说法,吕洞宾往听,师问道服者谁,洞宾称云水道人。师曰:“云干水涸,汝从何处安身?”此袭《庄子》语也。无待,今所谓“绝对”。唯绝对乃得真自由,故“逍遥”云者,非今通称之“自由”也。如云法律之内有自由,固不为真自由。即无政府,亦未为真自由。在外有种种动物为人害者,在内有饮食男女之欲,喜怒哀乐之情,时时困其身心。亦不得自由。必也一切都空,才得真自由。故后文有外天下、外物之论,此乃自由之极至也。
“齐物论”三字,或谓“齐物之论”,或谓“齐观物论”。二义俱通。《庄子》此篇,殆为战国初期,学派纷歧,是非蜂起而作。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庄子则以为一切本无是非。不论人物,均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唯至人乃无是非。必也思想断灭,然后是非之见泯也。其论与寻常论平等者不同,寻常论平等者仅言人人平等,或一切有情平等而已。是非之间,仍不能平等也。庄子以为至乎其极,必也泯绝是非,方可谓之平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