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经》以上德、下德开端(是否《老子》原书编次如此,今不可知),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德者”,得也,。“不德”者,无所得也,无所得乃为德。其旨与佛法归结于“无所得”相同,亦与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符合。盖道不可见,可见即非道。“望道而未之见”者,实无有道也。所以望之者,立文不得不如此耳,其实何尝望也。佛家以有所见为所知障,又称“理障”。有一点智识,即有一点“所知障”。纵令理想极高,望去如有物在,即所知障也。今世讲哲学者不知此义,无论剖析若何精微,总是所知障也。
老子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之一字,于老子自当重视。然老子又曰“涤除玄览”,玄且非扫除不可,况其他哉!亦有极高极深之理,自觉丝毫无谬,而念念不舍,心存目想,即有所得,即所谓所知障,即不失德之“下德”也。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无知故所知障尽。颜子语孔子曰:“回益矣,忘仁义矣。”孔子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忘礼乐矣。”孔子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坐忘矣。”孔子乃称“而果其贤乎!丘请从而后。”盖“坐忘”者,一切皆忘之谓,即无所得之“上德”也。
此种议论,《老子》书所不详,达者观之立喻,不达者语之而不能明,非如佛书之反复申明,强聒而不舍。盖儒以修己治人为本,道家君人南面之术,亦有用世之心。如专讲此等玄谈,则超出范围,有决江救涸之嫌。政略示其微而不肯详说。否则其流弊即是清淡,非唯祸及国家,抑且有伤风俗,故孔、老不为也。印度地处热带,衣食之忧、非其所急。
不重财产,故室庐亦多无用处,自非男女之欲,社会无甚争端。政治一事,可有可无,故得走入清淡一路而无害。中土不然,衣食居处,必赖勤力以得之,于是有生存竞争之事。团体不得不结,社会不得不立,政治不得不讲。目前之急,不在乎有我、无我,乃在衣食之足不足耳。故儒家、道家,但务目前之急,超出世间之理,不欲过于讲论,非智识己到、修养己足者,不轻为之语。此儒、道与释家根本虽同而方法各异之故也。
六朝人多以老、庄附佛法(如僧祐《宏明集》之类),而玄奘以为孔、老两家,去佛甚远,至不肯译《老子》,恐为印度人所笑。盖玄奘在佛法中为大改革家,崇拜西土,以为语语皆是,而中国人语都非了义。以玄奘之智慧,未必不能解孔子、老子之语,特以前人注解未能了然,虽或浏览,不足启悟也。
南齐顾欢谓孔、老与佛法无异,中国人只须依孔、老之法、不必追随佛法。虽所引不甚切当,而大意则是(《南齐书》五十四载欢之论曰:“国师道士,无过老、庄。儒林之宗,孰出周、孔。若孔、老非佛,谁则当之。二经所说,如合符契。道则佛也,佛则道也。其圣则符,其迹则反。”又云:“理之可贵者道也,事之可贱者俗也,舍华效夷,义将安取?”)至“老子化胡”,乃悠谬之语。人各有所得,奚必定由传授!